一。
大梦初醒的那年,烽火便惊破了漫漫长夜,连着城头的几点跳跃的明媚,将繁星万点河汉皎皎,一一漏洒了出来,并不均匀的接起天边狼烟,照亮天地。 无忧将手里紧握着的短刀收了起来,听了jiejie的话安顿在城边的草丛里,那里小虫很多,他仰头,天际处的颜色是血。jiejie回想了一下,出逃时引来叛兵,她说让他先走,自己能应付。说罢便从草丛绕了出去,那时的背影成了无忧心中,jiejie的唯一画像。 他再也没见过活着的jiejie。 无忧不想丢下jiejie,便左等右等,没有一个人来问。他终于有些按耐不住了,恐惧不安似要吞了他。许久,他颤抖着双手,将收好的刀子又拿了出来,也没有胆子离开草丛半步。 也许是太累,也说不好是小孩子的原因,无忧竟在这种时候睡着了。秋后最后寥寥几只草虫鸣声在此时也难得的让人安心。 “有个小孩,从城里逃出来的,也许是。看样子,是个胡人,将军,怎么办?” 一个士兵这样告诉他的将军,而梦中的无忧什么也没有听到。 自是令下取命。 “不管是什么人,上头吩咐了,只要是城里出来的,格杀勿论。” 无忧本可以在梦里死去,结束所有恐慌。但他醒时,是被温热的液体溅醒的。 无忧眸中的长枪熠熠生辉。他抹了一把脸,鲜红的色在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人头在地上滚了个圈,正对着他的脸。 “小孩你们也杀。死了,活该。” 提着长枪的人眉宇间的英气挟了些许痞气,他转身向无忧走去,手中的银枪正滴答着血。 无忧喘着粗气,双手握着刀,尖指向他。背后的树挡住了无忧离开的路,他叹了口气,手一垂,昏了过去。 “喂,小孩,醒醒。” 无忧睁开眼,面前是个营帐,刚才那人散着头发,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你是谁。”无忧起身,缩在角落问。在极度担心后,他冷静的过分。 “我?我的话,排行做九,你叫我九哥就是了。” “我叫无忧。” 阿九的表情突然一变,笑得有些讽刺,他坐下在无忧身边,“名字真好。可如今胡人来犯,家国未安,哪得无忧。” “我不懂。我没读过你说的书。”无忧的目光有些空洞。 阿九瞧着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许久,他出声询问,“你多大啊。” “十五。” “你也才比我小三岁。从小就在战争了吗?我从前不太清楚,抱歉。” “嗯。” 阿九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无忧的眼睛。明亮得像月下的水。只是,完全没有一丝情感。就连类似于“随你怎样”这种自暴自弃的神情也没有。 “想救人吗。” “不想。” 无忧浑身上下的一切,就似乎一具行尸走rou,随时能让接触过的人绝望到深渊里。 “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再叫我。” “嗯。” 他又看了看两眼无忧,从旁边桌上的摸了点吃的给他便离开了。 无忧意识到,这人对他暂时没有恶意。当然,只要这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握着手里两个冷硬的饼,开始大口吃了起来,已经很久了,久到无忧都记不清,十个手指数几遍都数不清了,无忧根本没有见过这么多吃的。 无忧吃的虽然大口,但是非常小心,他想,给jiejie留下一个,也许就足够再多活两天了。他默默缩了起来,双臂圈起腿,把头埋得低低的。 虽然现下是安全,他还是怕,怕什么时候,就不安全了。他想了想,今夜前,那鲜血淋漓的人头,他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也是如此。无忧想到这,不禁浑身发冷的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草木有灵,此时夜里的安静,像是魑魅魍魉施展的梦魇,冷清,冷清得令人绝望,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是已去万年的孤独。其实无忧很讨厌这个时候的安静,他怕鬼,这样的安静,总让他觉得,外面的天色黑透了,不安涌上心头。 尤其是这样冷清的秋,脚步声格外清晰。 “喂。小孩。” 无忧慢慢抬起头,心里却彭彭直打鼓,是什么人?是人吗?今天吃了东西,也安全了下来,他想,我还活着吗。外面的,是谁? “什么。”无忧虽表情冷漠,可小脸却被吓得煞白。 目光看到的范围内,没有想象中的鬼差。 阿九松了口气,“我当你怎么了。”他掩好了营帐的门,快步走来。 “你是胡人吧。”阿九十分肯定的问道。 “嗯。” “听着,这里不安全,但是我会尽量保你。将军什么也没说,你放心。但是,你绝对不要乱出去,军营里有的是人,将军信我信你,其他弟兄不一定对你们胡人没有敌意。明白吗?” 无忧抬起头,看到他唇角的淤青。“嗯。”他很乖的点点头,乖得令人惊讶。 他伸手,有些颤抖的摸了摸阿九的脸。 “你…”无忧说话磕磕绊绊的,似是久不言语的原因,“你疼吗。” 阿九忽然一愣。 “你这小孩,竟会关心人?放心,哥哥我可厉害着呢。” “嗯。” “你家还有什么人么。” “不知道。”无忧摇摇头,“阿姐…帮我赶走那些人了。我们和爹娘走散了。” “乖,没事,等战乱一平,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我想去找阿姐,我要给他们带吃的。” “你说话原来没问题啊…现在太乱了,别去了,你要信得过我,我帮你留意一下。” “嗯。” 阿九突然拍了拍他的头,“好啦,快睡吧,累一天了吧。” “好。” 阿九吹熄了蜡烛,借着偷来的月光,他明显看到无忧缩得更小一团了。 “小无忧?是怕黑?” “嗯。” “不怕。” 他说完,头发便扫到了无忧的额头,有点微微痒,连在心尖上。无忧总觉得不舒服,悄悄往后躲了躲。 “你要怕,我就等会再睡,先陪你。” “不用。” 可阿九实际上并不等他拒绝,帮他掖了被子,一句话也没说。 他的样子让无忧突然觉得有些安心。 无忧睁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夜色中的身形,没过多久沉沉睡去。 那草虫鸣声似又响起。 次日清晨,无忧早早醒来,便发现阿九已经离开了。 他闲来无事,也不敢乱动阿九什么东西,只从自己随身行囊里拿出一短笛拿在手里把玩了会儿。 外面传来练兵的声音,无忧原想着出去看,突然想起了阿九的叮嘱。因为又瘦又矮的缘故,他只得跪在桌上,从营帐的小窗里往外看。 虽是军营,无忧却觉得,比外面动荡的局面好的太多,他还什么都不懂,阳光灿烂得正好,只是觉得,像是从前平静的样子。 无忧眯起了眼睛。 “那将军怎么和你说。” “没说啥,这大老远,那些个地的,都自身难保了,将军他什么也没说,就嘱咐了不让告诉兄弟们,就让咱俩说说咋办。” 正慵懒着的无忧忽然听到了谁的谈话,先温柔的声音应是阿九,后面那个,便不知是谁了。 “一定不能告诉兄弟们。”他停了停,“这边距山野近些,敌人也没怎么注意到,如果可以的话,或者可以去挖点野菜或野兽rou。” “这都在cao练,可不敢松点的,谁去?” 而后久久没有听到阿九说话。 “九哥,别急啊,实在不行,叫个人去是了,一天的功夫来回不是。” 听到这,无忧才大概明白,军营里缺了吃的。 “没事,我想想办法就是了,还能撑多久?” “这…” 正讲话这人的声音忽然有些难为,“两天,但四天后,朝廷的军粮便能到。” “啧,这样的世道,谁也不知道何时蜀军会来突袭,两天不吃饭,难保不被人别有用心看了去。” 阿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温柔,“没事儿,我想办法就是了,串子你去忙吧,我弄到就去找你。” 应是三月里的春风。 无忧坐在桌子上,垂着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几时多久,他听到外面的号角声。 反正自己是要走的。他这样想。 “咳咳…” 无忧下意识的捂住嘴,喘息未定。 幸好这时没人。 “小孩,你在做什么?” 听到有人似乎在叫自己,无忧回过头,见阿九正站在身后不远处,正低眉弄着桌上的茶壶。 “刚听你咳了两声,来,先喝点水。”阿九笑笑,将茶杯塞到他手里。 眉目间似有桃花灼灼。 “你应该都听到了吧?”阿九想了想,又询问道,“可能要少点粮了,不过你别担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