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色浓重。 风凄切。 谭振衣来到了满意客店的门口。 他静静地伫立,似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过了许久,他才伸手去敲门,剥剥剥三声,紧接着又是三声。 半夜里敲门,无论如何,也是惹人嫌的。所以他尽量敲得不轻不重,不快不慢。 他从不愿失礼,纵使是面对他将要杀死的人。 但是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始终阒无声息。 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推门。 但想了想,他又放下手,弄坏别人的门栓毕竟是不礼貌的,他从背后拔出那柄细细长长的剑,沿门缝穿进去,轻轻拨开了门栓。然后轻轻推开门,身形一闪,滑了进去,滑进了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一滑进去,他的人就似已呆住。 屋中无灯无火,漆黑一团,桌前一人正站起身来,但在谭振衣进来的一刹那全身就已凝固,似乎她已这么站立了一两个时辰,一直不曾移动。 她美丽的眼睛中也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似是恐惧,又似惊疑,茫然、惊骇、欣喜、痛楚,各种不同的神色同时呈现于脸上。 在谭振衣推门进来的一刹那,她绝美的脸庞就似已失去活力。 那种能使人心跳停止的活力。 谭振主衣只呆了一呆,立即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又变得如冷电,如鸷鹰,他的心立即冰冷下来,他全身往上涌的血液也全平抑下来。 三年来,他不但变得稳、狠、坚毅、不屈,而且更变得冷酷、无情。 他的感情早已冶炼得似一潭死水,微波不兴。 面对他此行所要杀的人,面对这一生最痛苦的情感,他的头脑早已迅速冷静下来,清醒而保持高度的敏锐。 他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不管是对敌还是说话,他向来不争先,向来只以后发制人。 但是,陈冥冥也始终沉默不言。 她是不是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口边却一句都说不出? 她的心中是不是正在受到痛苦的煎熬? 又过了良久,谭振衣才一字字道:“你果然在,我果然没有白来!” 陈冥冥依然不言,依然保持正向上站的姿势。她面对着谭振衣,从门口微投进来的星光,投在她朦胧的脸上,有一种出奇的凄美的惨白。她的无血的嘴唇似在微微颤抖。 谭振衣视而不见,长剑缓级缓举起,细长的剑刃流动着星光,指住陈冥冥的胸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如果没有什么遗言要交待,那你就什么话也不必说了。拔出你的双钩吧!” 陈冥冥依然无言。 但眸中似已露出白色的恐怖。 谭振衣不再迟疑。 他已不能再等了。 他的胸膛似要坍塌。他的情感似要爆炸。 他怕自己支持不住。 低叱一声,他终于冲了出去,带着周身的力量冲了出去,带着满腔的仇恨与无奈冲了出去。 剑光,淡淡的,闪在黑暗中,如一泓孤月。 剑光一灿即收,如出剑一样的快。 在出剑的一刹那,谭振衣眼睛闭了一闭。 他知道自己这一剑绝不会失手的,天下尚还无人能避开孤星之剑全力击出的一剑,他不忍见到陈冥冥临死前的惨状。 随即他就感到剑光刺进了一个软软的物体。 他的念头还来不及再转,剑已撤了回来,复归于背。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杀了一个人后,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剑插回背上。 久而久之,剑便有了灵性,一旦出剑,其速之快,连谭振衣自己似乎也已主宰不了,而剑一见血后,又会自行飞回背上。 这是一种巅峰境界,无数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境界。 这也是一种无奈,剑不但能与人合而为一,还能更胜于人。一旦它超出了人所能控制的范围,这既是剑术的最高境界,同样那剑客也会变得无奈,对自己剑术的无奈,对有灵性的剑的无奈。 谭振衣现在便是如此,一旦剑出,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等到剑回到背上,谭振衣的心才颤抖起来。 他的眸中似也已露出白色的恐怖。 陈冥冥竟然没有闪,一丝一毫都没有闪。 她站在那里甚至连脚趾头都未移过,她是甘愿受谭振衣这一剑的,随即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谭振衣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大恐怖。 他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 刹那间,不知为什么,他额头、背脊的冷汗竟涔涔而出。 他怕不幸而为司马微尘言中。 他算准了以陈冥冥现在的功力,在他的剑到她的胸口,她还可以闪开五寸的。所以这一招中他另备下更厉害的杀着。 但是陈冥冥根本就没有闪避。 她是甘愿受死的。 谭振衣剧烈的怆恸起来。 他心底深处忽然有一种最深层次的痛楚。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永远来不及了。 陈冥冥双眸已经合上,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轻轻盖在眼睑上,绝美而艳的脸庞已渐渐失去血色。她的呼吸已经停止,胸口血如樱花,死前的痛苦、惊惧尚未消失。 显然她是不甘心死的。 谭振衣望着陈冥冥苍白、美丽的脸庞。 静默如石。 夜色如山,四周漆黑,死一般寂静。 听不到任何声息。 谭振衣忽然抑制不住地冲了出去,抱起陈冥冥。 便在此时,谭振衣野猫般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信息。 一听到这几乎察觉不出的信息,谭振衣立时静了下来,全身肌rou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抽动。 他在一刹那间又恢复了独挡群雄的气概。他心目中除了这信息之外,似乎不再有其它的了。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知道来的必是一种熟悉的人。 因为他全身又感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 他双目如定,平静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 但他知道,来人并不在他目之所注的地方。 但是只要他双目凝于一处,他的精神就能最高程度的集中,他的周身就已处在一种一触即发的巅峰备战状态。 司马微尘。 司马微尘缓缓地从黑暗之中走出来,就如跨过小桥到对岸的亲家去。 他的神情淡然,眸中似乎有很多无奈、感伤、悲悼、哀惜。 在他的身后,又跟着一人,寸步不离。 怀抱钢刀,神情凶猛,但脸色却很柔和。 这人叫风在天,他的钢刀刻有蝴蝶,所以叫“*”。 这把刀在武林中排名二十五。 但风在天在十六年前就已投入司马微尘门下为奴。 谭振衣虽然没有回头,但也感到了在他身上发出的一股压力,一股不小的压力。 司马微尘满脸的无奈,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谭振衣,你错了,你大大地错了。” “我错了?”谭振衣一字字道。 他虽然开口说话,但仍未松弛自己的神经。 司马微尘又叹了口气,道:“不错,你错了。你不该到这里来的,你更不该杀了深挚地爱着你的人的。” 谭振衣心颤了一下,眉眼跳动。 他又有了剜心般的感觉,司马微尘的话象是一柄犀利的长剑,又象一根锋锐的针深深刺入了他的心田。 默然半晌,谭振衣冷冷地道:“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你也不该到这里来的,你根本就不必到这里来的。” 司马微尘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叹息道:“唉,可惜,可惜。谭振衣,你将会终生后悔的。” 一边说一边转身,一边离去一边仰首高吟:“佳人魂逝,鸳侣永隔,呜呼悲哉,呜呼悲哉!” 谭振衣忽然转过身来。 司马微尘身躯顿时定住,似乎有着奇异的心灵感应一般。 高手对峙,是不是都是如此? 司马微尘静静默立。 他知道已不用自己先开口。 谭振衣道:“你来此何干?” 司马微尘嘴角诡秘地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高处不胜寒’这句话?”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当你胜过了一个个当年你狂热崇拜的偶像,到了四空无人时,你是什么感受?” 谭振衣沉默了,好久才道:“我不知道。” 谭振衣苦练剑三年,还只刚刚出道,他现在只有满腔的仇恨,高涨的斗志,他不知自己是否已四空无人,更没有过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所以他不懂。 司马微尘幽幽道:“在我眼中,高处不但寒,而且寂寞,没有一个可匹敌的对手,没有一个可相交的朋友,而现在……”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转过身来向前走,一步两步,一直走到谭振衣面前五尺才停下,道:“我已找到一个对手。在这人世,我还有值得为之奋斗,为之超越的目标。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也是所以在沙漠上我要人试试你的原因。” “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谭振衣冷静地道。 “你杀得了我吗?”司马微尘边说边转过身去,“而且现在你也不会杀我,你现在胸中没有丝毫杀气,你根本就无法胜过我。” “那么你现在为何不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我要等你振作起来,等你的精力达到巅峰状态时才来找你。那样看到强盛绝伦的你怎样一步步在我手下失败,才更有胜利感,更有滋味。” 谭振衣全身静如岩石,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要走了。”司马微尘叹了口气,道:“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陈冥冥是一直深爱你的,尽管你远走天涯,尽管你背弃了她,尽管她知道你天涯漂泊之后最后还是要回来杀死她的,但她一直没有后悔,一直没有半点消减对你的想念。她一直在等待,她终于等到了,但现在……”司马微尘顿了顿,道:“这只怕也是她早就料到的结局,她只怕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等待的就是这穿心的一剑。” 谭振衣依然不动,但映在黯淡烛光下的眼眸中却有漆黑深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