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7 殇
天要亮了。 零星的喳闹,显得多余。 沉睡的草原本该静悄悄无声,黑色的夜空挂着几颗星星,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直到天空鱼肚白,夜,如同盖头下的新人,被粗暴地拉开,人身上猝然洒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 从马上摔下来,翟让滚翻几圈躺在地上,伤口并不致命,却因来不及包扎,足足流了半个时辰的血,从右肩一直往下,已经沁湿了半边身子。 翟让脸色苍白,想要翻身,一动,折断的箭头又扎进少许,咬着牙,他颓然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跑得过草原上的快马!” 那马就倒在一旁,屁股上插了好几支羽箭,加上一路上死命的抽打,竭力后倒地,弹了两下腿便口吐白沫死了! 那可是弥天将军赏赐下来的千里良驹! 刘诚撑着膝盖喘气,头脑清醒了不少,刀光剑影,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要不是祖宗保佑,随便一只流矢就会要了人小命。 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他装腔作势道:“走!跟我去自首!”说话间,一股鼻血缓缓流出,猛一吸吮,缩了回去又变成了两股……后遗症来了。 自首? 翟让真不知道跟这疯子说什么好。 刘诚挪了挪屁股,这本有隐忧的一窍也热乎乎喷出一股暖流,他不动声色并排躺下来,“不是我说你,上辈子造反枉死也就算了,好不容易重来一次,怎还不晓得浪子回头,那张纯不过乱臣贼子……娶个媳妇种块地,老老实实过日子哪点不好,非要跟着瞎起哄?” 上辈子? 别说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到了这般境地,自己说不得还是会造反! 听着这人胡言乱语了一堆,翟让平静地开口道:“弥天将军他攻破辽西时,我被关在又冷又湿的水牢里,你可能不知道,每日的毒打和羞辱,那是真的生不如死,所以,从我杀死第一个役卒时起,我便发誓,将军要我死,我便死,将军要我杀谁,我便杀谁!我的命是将军的……” 翟让一顿,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被人关进了大牢里?” “为何?” “哈哈!”翟让笑得凄凉,“对啊?为何?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等我杀光了人再重见天日时,村子里的人已经全死光了!” 这原因没头没脑,听得刘诚犯困,他忍不住闭眼,翟让却嚷嚷道:“快看!燃火了,好大的焰火,那边像是昌黎王庭!” 刘诚沉沉看去,真的好大的火,映红了天,像又升起了一个火红的太阳,火光中,又一人白马银枪寻来,面孔越来越清晰。 …… 彼时,南城外的弥天将军张纯听见北城的嘶喊,笑着回头说道:“蹋顿殿下,公孙瓒匹夫已然中计突围,收复王庭就在此时,殿下可愿随我一同进城?” 蹋顿显得心不在焉,目光竟然有些闪烁,他答道:“单于有令,此战不可抢夺将军之功,弥天将军请便,蹋顿亲自为你列阵助威!” 蹋顿也算个人物,可想起他狗一般跪在丘力居老儿身前,就让人不耻。 “传令!攻城!” 张纯披坚执锐,旌旗一挥,便领着两万大军一拥而上。 公孙瓒果然跑了,城墙上无一人值守,南城摇摇欲坠的大门被撞木三两下便破开了。 可打开门一看,张纯傻了眼,躲在门后的不是辽东官军,而是捆绑住的胡人家眷,不敢延误战机,张纯立刻命人清理道路。 远处,一支火箭拖着光尾如贼星降落,那道流火并不冲人,“嘭”一声射烂一只悬挂的瓦罐,呼咧咧的火星散开,转眼就点燃了人群,四处都是火油和易燃之物,栓成蚂蚱的胡人哀嚎着四下乱窜,如同点了灯油的老鼠,烧了自己,燃了别人。 惨不忍睹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 “杀!” 张纯下令,被冲散了队伍事小,真让公孙瓒给跑了才是大事。 不消片刻,千余胡人便倒在了血泊中,跟堆满的柴火一起熊熊燃烧,时不时有人焦了爆开肚腹…… 张纯率军追出,定要将公孙小儿碎尸万段。 蹋顿心中不忍,那些烧出香味的,都是自己手无寸铁的族人,即便要杀,也轮不到他张纯,有人打马而来,他拍拍蹋顿的肩膀,目视前方。 “单于!”蹋顿领着三王单膝跪地。 丘力居掀开头顶上的大氅,望着自己亲手建起的王庭,叹了长长一口气道:“楼班!你记住,草原上空的雄鹰在羽翼未丰时,绝不会与狼争食,他停下来,不是屈辱,而是为了翱翔得更远!” 丘力居领着楼班走远,他说:“蹋顿!去吧!” 蹋顿望了一眼老单于的背影,明白,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他一挥手,两侧数之不尽的胡骑鱼贯而入,见人便杀! 张纯引军至北门,才发现自己迟了一步,整座北门城楼也被引燃,火势不尽之前,休想通过!他调转马头,正想从南而出追击时,身后却传来滔天的马蹄声! 蹋顿小儿不是胆怂吗?怎也敢来凑热闹 “将军!”那报信的兵卒全身是血,后背上还插着一支胡箭,“胡人……背信弃义……从后面杀……”那人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岂有此理! 张纯拔出长剑,杀了两个退却的逃兵,“慌什么!随我杀出去!” 前方,飞射劈砍的胡人无穷无尽,人人厉鬼一般,双目血红…… 这场无暇顾及的大火,几乎把昌黎城烧成了废墟。 张纯的两万汉人叛军,猝不及防,全被砍死在城中的大小街巷里,无一人生还。 弥天将军张纯想不明白,乌桓人为何要绞杀自己,殊不知唇亡齿寒?而张举的大军又为何迟迟不归? 如今这些都没有了意义,张纯听到外面的门被人踢开,他抽出宝剑,不堪羞辱,本想自刎在这王帐的大堂之上,不想,却被人一脚踢在手腕之上,那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近卫,张纯刚说:“走吧!逃命去吧……” 那近卫却又一剑削来,张纯滚动的头颅仿佛听见,“贼人张纯已授首!求大人饶命!” …… 乌桓人的反复,就跟善变的女子一样,令人莫名其妙。 公孙瓒的大军再入昌黎时,胡人偃旗息鼓,安静驻扎在城外十里,丘力居明知道公孙瓒就在王庭,也害怕杀头不敢来见。 听见里面鼾声如雷,刘诚恨不得一脚踢开房门,最后,他在外面没头没脑地骂了几声走远,屋里,公孙瓒却醒来,笑盈盈抚摸着他的那口剑。 公孙瓒把翟让杀了,跟所有的俘兵一样,死的时候没有吃上一口rou,喝上一碗酒!更没有问一句愿不愿降! 城墙上坐了一排人,在对着夕阳饮酒,远处,便是乌桓人连绵的营帐,同样升起了炊烟。 “大哥!快来,就等你了!”赵云扔过来酒壶,笑着说道。 刘诚屹立在墙头,那时候广陵被围,却没有这般美的景色。 草原上的夏花开了,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它们匆匆灿烂过后,被马蹄碾碎成泥,以供来年的种子再次生根发芽…… 跟翟让一样。 刘诚站起身姿,举着酒壶遥敬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兀那反贼,尚能饮否?”而后,他将酒一饮而尽! “大哥你看!那人是谁?”典韦望着冒烟的南门道。 刘虞骑在马上,身后跟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征东大军,他望着破破烂烂的昌黎王庭,心痛感慨道:“丘力居大人!经此一役,你当谨记,乌桓也好,汉人也罢,那都是大汉的百姓,听信谗言乱兴兵祸,到头来,不过是生灵涂炭!谁也落不到好!大汉的仁德,你可莫再辜负!” 丘力居恭立在身后,拉着幼子楼班的手轻轻摩挲,他答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