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8 春浴日
“朕是天子!手握精兵,辅以猛将,又有钱粮,只要一声令下,这天下,还有大把大把的忠义之士,他们!都是我大汉的子民,也甘愿为朕所驱使,纵生死无悔……朕实在想不通,你说朕赢不了?赢不了的,是卖主的阉奴还是乞怜的外戚?是如蚁附膻的文武百官?还是这不堪一击的零星蛾贼!你之所惧,是何进?还是张让?还是你刘瑾本就狼子野心!” 刘瑾一一摇头。 此刻的刘宏,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不肯服输,一样用尽力气去推翻一切阻挡自己的魔障,甚至,一样的孤苦伶仃。 算算时辰,西园外徘徊的那些人,应该等得急了。 他道:“都不是!我原本想的,与陛下一样,不管认与不认,刘瑾毕竟也是宗亲,所以,才甘为陛下鞍前马后、建言献策,可后来我渐渐糊涂了……陛下可有想过,天下的黎民百姓,他们为何要反?” “为何?贱民所求,不过温饱,等朕一扫寰宇,许他们国泰民安就是!朕犹记得左司空,他之所言,利国利民,又何尝不是朕心中所想,只是时节不宜。” “陛下还是不懂!想必我那诚儿的奏章陛下也曾一一看过。” 提起刘诚,刘瑾脸上莫名有了笑意,像忆起了一桩趣事,他道:“呵呵,那逆子写的,多是些小儿痴梦,不过有一点却说得好,这天下,它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是朕的天下!” 刘宏咆哮,旋即努力自持,“尔等说得轻巧,自古以来,君臣父子,士农工商,尊卑有别,此乃天道!民循其则而安分,士蒙教化而从文,朕承天命,是为天子。天子!自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想你也贵为宗亲,怎可言与贩夫走卒为伍、与村野匹夫同席,又怎可与之共享天下!朕的子嗣生而为皇,女闾之所出,生而为娼!” 刘瑾淡淡说道:“陛下忘了,高祖当年,也只不过白身!” 见刘宏一时语塞,刘瑾又道:“这些姑且不论,陛下有雄才大略,尚能励精图治,就算脱困眼前,十年?百年?陛下就能担保,天下人不会再反?大汉四百年,早已积重难返……” “百年之后,朕还有子,子又有孙……” “陛下!”宫中私下有传,说辩、协二人均不是皇家血脉,刘瑾不便明言,从旁提醒道“这天下,它只能是刘家的!” 刘宏闻言,涌起钻心之痛,他屏气凝神,反唇相讥,“千言万语,瑾公说来说去,不过是嫌弃冠军侯之爵太小,尚不足以封你家诚儿,唯有朕退位让贤!” 刘瑾起身,将手中白娟顺手搭在房梁之上,又再结结实实打了一个节,不屑争辩,“陛下怎说都好,不过,刘瑾也说不清,眼见新莽之乱再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诚儿他试试,我说得可对?成与不成,那都是命!人活着,总要有个希望不是?” “哈哈!哈哈!瑾公说得在理!” 刘宏仰天大笑,莫名滚出泪珠来,面前的刘瑾拂去尘土,穿戴整洁,摇着脑袋便要上吊白绢,刘宏不解,抹动了几下动嘴皮说道:“瑾公!朕想再饮一杯烈酒。” 刘瑾看了一眼,“好!”然后他取来酒壶揭去封泥,满满倒了一杯放在刘宏桌前,醇香甘冽,许是贪杯,他又啧啧叹道:“陛下有所不知,就这‘杏花村’,据说也是那小子亲手酿的,端是神奇!听说,他还捣鼓出不少新奇之物……” “确是佳酿!朕尚有一事心中不安,不知芷儿如何?” “陛下放心,王越已经带着万年公主远走塞外,他承诺于我,保公主一世平安,只是,怕永不会再回中原了!” “那就好!” 再无闲话,见刘瑾又欲回走,刘宏又唤,“瑾公!” 刘瑾闻声一笑,心知肚明说道:“陛下无须自扰,刘瑾本罪该万死,而我一死,才能将所有的秘密和丑陋都掩埋于黄土之下,外面的那些百官常侍,也才安心。我不死,则之刺,如芒在背,我一死,便是功!诚儿他也才能再不受牵连……只是,刘瑾不过一不载入史书的宫中无名阉奴,能为陛下殉葬,算是福德深厚,倒是委屈了陛下,陛下也无须失望,他们,定会因痛失明君而举国发丧,也会为争权夺利而相互猜忌,进而杀兄弑父,这天下还会大乱,不然哪来的破而后立!” “呵呵!瑾公能言擅断,倒是看得开、看得长远!” 刘宏还想发话,可刘瑾却不发一语自挂在了白绢之上,余势轻轻动了几下,悄无声息,面色平静…… 房梁本不高,刘瑾若是有心,踮脚便可脱困。 外面嘀嗒的水声让书房里更显安静,那阵阵的痛楚袭来,反而显得无足轻重,刘宏闭着眼睛,喉咙涌出一口血水被生生咽下,他努力去够桌上酒樽,门却砰然被推开,看着来人,刘宏嘶声轻唤:“蹇卿!” 上军校尉蹇硕手足无措,见陛下嘴角渗血,顾不上其它,急急唤道:“陛下!陛下!来人!快传太医……”可又见太医令张奉便瘫死在门口,顿时没了章法。 刘宏笑了笑,既然要下毒,又怎会还有救,面前晃动的人影已经看不真切,可到了此刻,他发现自己竟然恨不起刘瑾来。 说来可笑,自建宁元年登基算起,自己坐上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快近二十年,却从来都是度日如年,直到昨日,才第一次尝到万人之上,踏日月星辰,掌天地乾坤的滋味。 到此时,尚不足一日。 他道:“蹇卿!朕可能信你?记住,辩非我所出,等朕死了!拥皇子协登基!” “陛下莫再它想!微臣……微臣这就去唤医匠来!” 蹇硕四下吩咐,心急如麻,却见刘宏闭目微笑,嘴角似在埋怨,他凑近耳朵也听不清楚。 刘宏道:“瑾公也是,岂不知我本也看好锦候,何须多此一举……既然要乱,那朕就再添一把火,让天下再乱一些,锦候啊锦候,可莫要负了朕……” …… 刘诚心神不宁,府上中门大开,竟无一人在。他里外找遍,只有那李莲英背着大包小包,站在二叔公院子里挠腮抓耳,周围的花草之地被牛犁过一般,见了刘诚,他急道:“小公子怎才来!” “李公这是?” “现下不是详谈之时,瑾公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你出城。”扔下手中犁耙,见刘诚木然,李莲英拍手说道:“哦!这是怕你舍不得黄白物耽误了时辰,瑾公说了,都是骗你的,他一生的积蓄也就只那一棺材,这不,怕你不信,洒家就把园子犁了一遍,你看!果真,一个铜板没有!” 刘诚无言以对,被李莲英拽着从后门而出,早已等候的高长恭一扬马鞭,马车朝着南门,笔直而去! 再停驻时,已出了开阳门,当初,自己便是从这里第一次踏足京师,回望之际,大雨倾盆,几个守卒猫在墙垛里张望着烤火。 “叮咚!系统提示,汉灵帝刘宏提前驾崩,随机乱入十人,名录如下:李世民、爱新觉罗胤禛、吴起……” 刘诚无暇顾及,身后的洛阳皇城雨雾中依稀,却让人似乎看到了残阳如火,仿佛西园殿门大开,里面是无穷无尽的尸山血海,刘瑾吊死在那里,冲自己微笑着招手…… 有人在官道上驰骋,正是聋哑的老吴,他骑着那匹翻羽,嘴里喊着“驾!驾!”自西园绝尘而出! 老吴怎会开口说话? “少爷!走吧!” 刘诚站着丝毫不动,被城门上的守卒见了,窃窃私语,有人说:“快看!那傻子一样站着淋雨的,怎像条狗一样!” 三月初三,本是上巳节,人们祓禊、春沐、宴饮、成群远游。 三月初三,大汉天子刘宏,崩。 三月初三,遍地野花。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