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鸿泽成衣铺 (二)
天边还剩下最后一抹鱼肚儿白,裁缝铺要打烊了。赵三剪向窗外看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裁缝尺,正要关店门,就在这时,从店门外气喘吁吁地走进一个女人,素蓝棉布短褂,低领圈,荷叶边的袖子,黑色的百褶裙。 赵三剪抬头一看,是拐街柳府家小姐的丫头,英。 “我们小姐的旗袍做好了吗” “做好了,做好了!不是说前天会来取的吗所以早早就完工了。怎么今天才来啊” 赵三剪回答着,转关窗,朝里屋喊了嗓子,叫赵小双把衣服拿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赵小双就把衣服交到了英的手里,英迫不及待地抖开看了看,满意地点了下头。这件磁青色的旗袍做工精制,领口前的碧水风荷是绣上去的,亭亭伫立在那里,尤显主人的气质,赵三剪的手艺还是不错的,针针脚脚,也真是没的挑。 “怎么样?还满意吗?”赵小双问。 “好看!好看!只是…” 英儿一边看,一边说。 “有什么不满意吗您尽管说!”。 “我们小姐喜欢葱白线的镶滚,就是这边角儿这儿,我上次跟您说过,要是太麻烦就算了!嗯,既然已经做好了,估计我们小姐也能喜欢!”英摩挲着旗袍说。 夕阳的余辉从窗户中照进来,赵小双向着窗户那边张望了一下,窗外,琥珀色的晚霞正渐渐地从天边退去。 “改来改去也麻烦,我看就算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个好办!我改改就是了!你们家小姐第一次在我们这里做衣服,一定要让她满意!都怪我大意,把你说的话给忘了!只是现在天色已晚,改好也需要些时辰,要不,衣服留下,明后天,我给您送过去吧!” 英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也好,就按你说的,明后天你改好送过来吧!那我就先回了!” 英把衣服重新放到案子上,拾起落在地上的一颗顶针儿,交到赵小双手中,就转离开了。 刚刚赵小双和英他们说话的时候,赵三剪出门解手儿去了,英离开的时候,赵三剪正好回来,两个人门口还差点撞上。 看着英走远,赵三剪关上了店门,他没再继续做活,而是把赵小双叫了过来。 赵三剪一股坐在了椅子上,拿起桌边他的老旱烟枪,放了烟丝进去,用大姆指使劲按了按,按实了,并没有去点燃,而是抬头,用他的那双和他的年岁并不相配的皱皱的眼睛看着赵小双。 “双啊,想跟你说件事儿!” “啥事说吧!爹!” 赵小双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双手对揣在袖子里,坐到了赵三剪旁边的凳子上。 “我…” 赵三剪用手摩挲着案上的一件翡翠色真丝小褂,言又止,脸微微有些泛红。 赵小双双眸扫过那件做工精制的小褂,笑了,说,“我知道,你是想说孟家少的事儿吧” 赵三剪没说话,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赵小双没猜错! 这件翡翠真丝小褂的主人便是孟家少丁淑。这位少可不是一般人,她是对面临街赫赫有名的“云裳绸缎行”老板孟喜昌的二儿子,孟家贵的女人,人生得玲珑俊俏,也常来找赵三剪做衣服 ,算是裁缝店的老主顾了。 一来生,二来熟,赵小双早就看得出来,赵三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对这个女人有些痴迷。屋及乌,这件翡翠真丝小褂明明两天就可以完工,他偏偏精雕细琢地在这件衣服上耗了三四天的时间,其他的活儿都放在了一边,都为这件衣服让行,以至于积压下不少的活儿未完工。 这女人好像知道赵三剪喜欢她,总是做了活儿赊着银子,赵三剪也不好意思硬要。 赵小双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经看在了眼里,只是碍于面,没有点破。 “爹,你是不是寻思着那个叫丁淑的女人寻思她欠咱们银子的事!”赵小双直截了当地问。 “嗯,你小子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个啥,你都知道!“ 赵三剪闷闷地说,说完点燃了烟,烟雾有点冲,呛得赵三剪干咳了几下。然后,他拿手托着烟枪,胳膊顶在桌面上,半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爹!我啥时成了你肚子里的虫子了!那东西多恶心呀!我这是聪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像你,又傻又老实!就知道干活!又好面子!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要不好意思开口,就让我去要!反正,我好意思!” 赵三剪吐着烟圈儿,摆了摆手,说:“别,直接去说,恐怕不好啊!” “可我们总不能白干活吧!我们也是小本生意,又不该她的!她是富贵人家的女人,也不缺钱,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呀!” 赵三剪皱着个眉头,老半天不言语。 赵小双看到桌上招待主顾的一小碟瓜子,顺便抓了一小把,在手里摆弄了两下,继续说:“我就不明白了,爹爹你这是怎么了欠帐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也不是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有钱有势,又是老主顾了,咱们这点小钱…”话说了一半,赵三剪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钱也是钱啊!老主顾就更不应该赊帐啊!” 赵小双拣了一颗瓜子,把其余的都放了回去。张开嘴刚要嗑,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向赵三剪这边转过脑袋,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了!爹爹,那女人长相玲珑,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看上人家,所以才那么为难,那么不好意思?” “别胡说!你想哪儿去了!人家可是富贵人家的少!咱们高攀不起!再说,我可是你爹!你这臭小子,说话要有分寸!” 赵三剪低着个头,一只手拿烟,一只手收拾着那个盛放着杂物的笸箩,闷闷地说。 “我胡说好!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行了吧!要帐吧,不好意思!不要吧,心里难受!喜欢她吧,又高攀不起!这是何苦我们只是生意人,又不欠她的!我是没办法了!” 赵小双无奈地站起了。” 赵三剪没说话,深深地吸了两口旱烟,又用手指又抓了一小摄儿烟丝,放在手心儿里,慢慢地碾。 赵小双见爹没再理会他,就抬股忙活他的活儿去了,他要赶在晚饭前把英儿交待他的那个活儿给弄好。 要说孟家少丁淑,赵小双和她打过交道,说实在的,给他的印象并不好。 记得有一次,他走在路上,远远听到有人在争吵。 走过一看,是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少,正在喝斥一个满脸皱纹的破衣老 太。那女人长相俊俏,微微上挑的杏仁眼,含俏亦含妖,尖下巴,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龙凤钗。一袭深紫色的短披肩小外,衬托得她材绝佳,黑色绸缎齐膝裙,下着长筒皮靴。 如此精致的一个女人,却对一个破衣老太面露厉色,出言不逊,这让赵小双对她的印象直线下滑。 此刻,她正用手拉着老太太的衣襟不放。 ,,,,,,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老太太歪屈着,蹲在了地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怯怯地说。 “你再说看我打烂你的嘴!” 说罢,女人杏眼圆睁,一拳捶过去,真的动起了手。 老太太赶忙捂住了脸,“少,我错了!我错了!您就饶了我吧!” 人群中挤出了个中年男子,但见他着墨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青色玉兰花的镶边,手持檀木折扇,材高大,肤色黝黑,五官轮廓分明且深邃。他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说:“住手!你跟个老太太动个什么气啊!” 边有丫头模样的,见那男子,慌忙行礼道:“少爷,您回来啦!” 男子出手,女人瞬间老实下来,悻悻道:“她撞了我!” 男子并未理会,对丫头模样的说:“快扶少回去!” “是!” 丫头模样的言罢,扶着那女人便向回走,女人临走还白了老太一眼,恨恨道:“看你下回还敢!哼!” 人群散去。 “这是怎么了”赵小双好奇地问边一长衫老汉。 “作孽呀!”老人叹道,“那老太太不过是走路瞎了眼,撞了那女人一下,就遭如此恶骂,还要动手打人,自作孽,不可活!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唉!” “那女子你认得”赵小双好奇地问。 “认得!前面绸缎行孟家的少,丁淑!刚才出手的是她男人,孟家二少爷孟家贵!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啊!这是什么世道!”老汉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颤巍巍地走了。 这孟家少也太过分了吧! 赵小双这么想着,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 丁淑第一次来裁缝店里找赵三剪做衣服的时候,赵小双就认出了她。 那天,正赶上赵三剪体不适,脸色黄黄的,上灯时分方能起来,勉强喝了些稀粥,上有了些力气,又叫赵小双在上架了个木桌儿,放了米粥和咸菜,两个人正准备吃饭,就听到外面店铺有人敲门的声音。 赵小双放下碗,走到店里,开了门,见一妆扮入时的女子,手里挎着个布包裹,想必是裁衣的绸子,赵小双一下子就认出此女正是和老太太吵架的孟家少丁淑。 “我这袍子得叫赵三剪亲自剪裁缝制!他在吗?”丁淑让在门外向里张望。 “在,只是他生病了,刚刚好了一点,在吃饭!” 上次经历让赵小双对这女人有些抵触,他梗着脖子,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很生硬。 “我就是奔着赵三剪的手艺来的啊!我这绸缎是上等的料子,可不能有偏差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她用略显遗憾的口气说着,眼睛依然朝着里屋的方向瞟去。 “您不信,您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