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一小队
“小丽,来点音乐。” 上校回到林间营地,失去飞机的三名2号机组人员正坐在另一直升机货舱里,抱着脑袋不出声。其中一位见他回来,便摘下飞行帽,赌气式地抓乱头发。 上校笑了笑,走到她跟前拿起CD机,接进一对便捷式音箱里。 “放点什么好呢?”胡安自言自语。 她抬起头,没声好气,“司徒昂呢!” “飞走了。” “飞机没了,男人你也给我弄没了?” “我亲眼看他跳下来,”胡安似乎搞不清怎么启动这部老掉牙的CD机,“飘着飘着,不知哪来了的风,又飘远了.......” “是吧?” “千真万确。” “那你回来干嘛?滚蛋!”她毫不客气夺过CD机,咣当一声扔回杂物箱里。 动静很大,驾驶舱里打盹的1号机组全醒了,附近待命的特种兵们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林里窜着一股怪异的风,紧帖着地面爬了一会儿,转身便往上冲,弄得满天飞絮。 上校迎着众多幸灾乐祸的目光,生气了,“看什么看!” 众人急忙低头。 “叔叔......” “哎!在、在。” “司徒昂呢?” “放一个百个心,人家是队里跳伞最好的,最多飘百把里就回来了。” “叔叔!” “好、好,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一小队已经去找了,一会我们就收队。” “问个事,”上尉突然揽起上校的胳膊,神秘兮兮拉到一旁,“那个谁,老蒋调到什么单位了?” “谁?” “一中队长蒋云。” “一中队长现在是司徒昂。” “别打岔!” “这是你该问的吗?我告诉你,小丽,你们陆航大队虽然不归我管,但执行任务中我是最高指挥官。” “凶,继续凶。” “总之调走了,”胡安似乎不愿提起这个人。 上尉幽幽说道:“司徒昂从二中队平调一中队当队长,整个人都变了。叔叔,一小队原来的人哪去了?蒋中队长、伍教导员干得好好的,怎么都调职了呢?” 上校沉默良久。“伍眉没调职。” “降职?” “晋升中校。” “难怪,”上尉自鸣得意地扬着脸,“听说蒋队也多了一颗豆。他们三个一块上军校、一块进总参,现在只有他是正营,心里一定不平衡。哼哼。” “是追晋。” “追晋?” “伍眉牺牲后追晋中校,蒋云主动要求调离岗位。”胡安掩饰着内心的波澜,淡淡说道:“这些不是秘密,但我劝你别在司徒昂面前提起,包括一中队所有人面前,都不要提起。一个月前第一中队第一小队就不存在了,现在的第一小队是抽调人员重建。” “他们.......” 上校只说了四个字,“全体阵亡。” 上尉回过头,回头看看那些特种兵。他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打打扑克,不嚷不闹,仿佛这里不是战区,仿佛刚刚牺牲的那名队员只是静静睡着,仿佛一个月前悄悄离开北京就没回来过的第一小队只是潜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到有一天受到召唤,还会回来。 上校爬回飞机,重新拿起那部CD机。 CD机很老,是十年前原装进口的SONY,底盘上的J国文字磨得模糊。这是第一中队中队长司徒少校的心爱之物,据说是进军校时,他与蒋云、伍眉三人凑钱买的。后来到了一名女飞行员手里,已经很久没工作了。 上校挑了一盘重新灌制的光碟,放进去。 CD机终于转起来,并没有因为它是J国货、因为中J两国正在交战而消极怠工。机器毕竟机器,无法理解人类之间种种复杂关系。 《我们是盖叶的黑色军队》,战士们很熟悉这首歌。那是原一中队长蒋云少校、原一中队教导员伍眉少校、原二中队长司徒昂少校共同的爱好,如果大队长不放这首歌,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曾经存在的“红蜘蛛三剑客”。 三剑客死了一个,走了一个人,还剩下一个。 人们不约而同抬起头,那阵风还在刮,让人不禁担忧剩下的那个会不会也一去不回。营地中央的分队中心电台突然嘎地一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上校的身上。 上校戴上耳塞,按了按身上的终端机。 “回来了吗?” “不是。这里有个情况要提示,关于中队长让埋的那两个人.......” “什么人?让埋的什么人?” “医院里的病号,居民说J国军医动过手术,也许没抢救过来。中队长早先检查过,确认死了,要求我们处理好。” “这也用得着请示?有石灰盖石灰,没有就埋深点再埋。能办到到的尽量办到,要给战区人民留下好印象。” “那我埋了。” “废话!”上校扯掉耳塞。 自从一小队全军覆灭、教导员牺牲、中队长调职,整个一中队都变得不太正常,话少了,事多了,畏手畏脚。二中队长司徒昂平调一中队后也变了,上级原本希望他的果敢作风能重振第一中队遭到重创的士气,然而事与愿违,明明是可以独挡一面的任务,他总是请求大队长亲自压阵。 胡安上校感到愤怒。 我的尖刀中队!你怎么了? 几百米以外的小镇,第一中队第二小队的工兵铲正刨着泥土。 等待处理的尸体被抬上来,据说是一对恋人——不知是谁先说的,所有人深信不疑。既然是恋人,就包在一起,埋在一起好了。 “挖好了,”小队长放下工兵铲,看着中队教导员。 “看我干嘛?” “你是中队领导。” “挖好就埋呗,”教导员感到无奈。 他刚从沈阳军区特战大队调来不久,跟这些人呆在一起,他发现自己也变傻了。不就埋两个人吗?犯得着一再请示? 小队长“嗯”一声,转身说道:“埋!” 十几只工兵铲一齐工作,顿时尘土飞扬。教导员灰溜溜闪到一边,怨念地抖落身上的灰尘。这群小子不但傻得可爱,而且排外。这么想着,他又想到一个多月来没说几句话的中队长。第一中队号称尖刀,每次路过其它中队营地都不敢大声说话,这与军事主官的个性有很多关联。军人一旦失去争强好胜的“劣根”,就等于丧失作战力。都说哀兵必胜,这句话到了第一中队身上偏偏不起作用。他觉得脑袋越来越疼了。 “洞两、洞两........洞两?狗干的!给我老子回话!” 后半句脏话终于吼出点杀气来。教导员嘿嘿一笑,慢条斯条按下通话键,“我是洞两,你用一小队的频道通话,按规定得先报家门,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司徒昂、司徒中队长?” “人、人呢?” “什么事慌慌张张,神舟飞船坠落了还是中央一号遇刺身亡了?” “我问你人呢!” “什么人?” “该死的慢性子,死人!死人埋了没!” “你才是慢性子,死了不埋等长虫?” “刨!赶紧刨出来!快,我马上就到。” 对方说挂就挂。教导员愣了一会儿,扯了扯一名队员的衣角,“你等一下......不,不对.......所有人!所有人停下!狗干的全给老子停下!” 胡安赶到小镇时,司徒昂正蹲在地上喘气。地上平躺两条尸体,几名军官轮流向前做人工呼吸。 “什么情况?” “没死,”司徒昂还在喘气。前去接应的第一小队不在现场,想必蝉联三届铁人赛冠军的司徒昂又活了,否则他不可能跑得比所有人都快。 “你不是检查过了?” “先、先救人。” “回去有你受的,”胡安抵抗着身体里莫名魔鬼,走到尸体旁,撵走一脸倒霉样的第一中队教导员。“看着点,做人口呼吸首先要心平静气,” 说着,胡安俯下身体,从那以后他再也无法心平静气。 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总参二部特勤局陆航大队飞行员胡丽上尉在回忆录里是这么写的: 我当着三十几个臭男人的面脱掉上衣。 比起那位裸体惨遭围观的小美人,我要幸运得多。 其实衣服有很多,用不着我来脱。 但是我想。当小美人醒来,看到这堆臭男人里还有一个只穿了内衣的女人,会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不至于又吓晕过去。 事实证明我错了。 穿着我衣服的小美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盯着叔叔,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似的。 她问:“猫儿哥呢?” 叔叔回答:“你还是先关心旁边某个人吧。” 接着小美人晕了过去。 那个下午很安静,很混乱,叔叔的表情很奇怪。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所有人都意识到叔叔认识这对恋人,叔叔假装不认识,他们也假装不知道。叔叔的脸上分明写着三个事实:一、他们是恋人;二、是军人;三、中国军人。 我真不知道该感慨他们命苦,还是妒忌他们命好。 两个月后我因婚事调离特勤局。老公说梦话告诉我,他差点弄死红蜘蛛部队的行动上级。 多年之后,我在加拿大民用航空管理学院深造时看到风韵犹存的老美人。 她认出了我,并轻轻走过来对我说: 他老公始终无法面对我老公,因为我老公的战友伍眉少校和第一小队所有成员,是为他老公而死。 说这话时,战争已经结束了十年有余,她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继续沿着碰见我的那条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