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过了一会儿。 沈景说,“试一试?” 徐先点了点头。 徐先抓起一把豆子,撒向空中。 豆子在空中散开,像一朵浅黄色的花,在大约方圆三尺的空间里,不停地上升,升到最高点,然后又纷纷落下。 在落下的过程中,豆子和豆子之间的间隙,杂乱无章地变化着。 所谓机会,就是指刀从豆子之间的缝隙,穿过去,但是,刀身不能碰到一颗豆子。 五次机会,能抓住的,只有四次。 徐先的刀,出了三刀。 院墙上的瓦片,飞走了两片,碎了六片。 豆子,飞走了一粒。 徐先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沈景说,“力气浪费的有点多。” 徐先说,“我明白,所以最后这一刀,控制得好一些。” 沈景说,“报仇应该可以,但还需要运气。” 还需要拼命吧。 但这是目前为止,最权威的评估。 徐先很正式地向沈景行了个礼,说,“多谢沈世伯。” 沈景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叫老头了?” 徐先笑了笑,说,“多谢沈老头。” 沈景哈哈大笑,说,“还是老头听着顺耳。” 徐先说,“叫着也顺嘴。” 沈景突然大骂,“他妈的老赵,人都死了,徒弟却还这么rou。” 徐先说,“老赵没说过,我是他的徒弟,我也没说过,他是我的师傅。” 沈景说,“嘴上说的吧。” 徐先说,“实际上,他都没你教的多。” 沈景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老赵只会教人拼命。” 徐先说,“实际上,老赵也没教我拼命。” 沈景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老赵都拼在前面了,别人总不好意思躲在后面。” 徐先也沉默了。 沈景说,“这么说,我可以算得上你的师傅。” 徐先说,“小叽叽切了,没法长回来。” 沈景说,“至少半个。” 徐先说,“未必是好事。” 沈景又骂,“他妈的,就算李阿婆来了,我也不怕!” (李阿婆是李渊的外号。) 徐先说,“那就算半个。” 沈景说,“好!半个就半个。” 徐先说,“你可能会有一些麻烦的。” 沈景说,“有什么麻烦,仗着秋秃子,李阿婆才活到今天。这个秋秃子,这个秋秃子,诶,你从长安来,有没有去找过秋秃子?” 徐先说,“还没有。” 沈景说,“好,这个秋秃子是很厉害,你不要惹他,但你可以削他的徒弟。” 徐先说,“有一段时间,我没回兰州,他帮我说了一些话,所以,我还是欠他人情的。” 沈景说,“屁,秋秃子欠了老赵两条命。” 徐先说,“那是你们这些老头之间的账,并不是我的账。” 沈景说,“所以说,你削了他的徒弟,他屁都不敢放,这样好。” 徐先说,“有机会。” 沈景大笑,“好,好!走,到村子里走一圈。” 徐先跟着沈景走一些泥土路。 在一个小湖边,徐先问,“那个大名鼎鼎的沈光,是你的亲戚?” 沈景说,“很远的亲戚了,早年在刘裕到关中的时候,沈家派出一支,跟着刘裕,去了南方,” 徐先说,“那你的脚上功夫,应该不错吧。” 沈景说,“当年我敢吓唬李密,就是因为李密逮不着我。而我,可以像我爹一样,突然跳到李密的面前。” 徐先对着湖面喊道,“有没有人可以教我?有没有人啊。” 沈景斜看徐先一眼,说,“这脚上的功夫,是我家传的学问,你就算把小叽叽切了,我也不会教你的。” 徐先说,“这么小气。” 沈景说,“除非你嫁到沈家。” 徐先说,“我很为难啊。” 沈景说,“现在我带你到几户人家里,看你觉得哪家妹子合适,今天晚上拜堂成亲,明天早上我就开始教你脚上功夫。” 徐先苦笑。 ***** 遥远的戈壁滩上,有人不远万里会,来拼命的吧。 想起来,徐先心中一片温暖。 一片柔软。 好吧,好像有点不正经。 但徐先真的很想她。 各种想。 ***** 第三天,徐先离开了沈庄,离开的时候,把身上所有的钱留下。 既然没有成亲,徐先走的时候,自然是没有高头大马,锦衣而行,糕粿蜜盒,卿卿我我。 也不是说,徐先可以“就食于野”,采用像抢点、乞点、骗点,之类的下九流的路数。 而是因为徐先现在,也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 小盛就是徐先的东家。 接下来,徐先的工资,涨到一天一百文。 这是一个畸高的数字,徐先一天的收入,几乎达到长安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 徐先说,“我给你五天的时间,这五天,你顺路,我不顺路。” 两个人都知道,小盛身上的钱,只够雇不顺路的徐先,五天。 不过小盛一点都不在乎。 好像,那是别人的钱。 那确实是别人的钱。 以前属于薛大,或郑三。 现在属于徐先。 小盛只不过是流一转水而已。 如果人人都有像小盛这样,对待银钱,有一个十分清醒的认识,那么这个世界,一定会不一样。 世界肯定是会不一样的。 那是视金钱如粪土的态度。 该是如王衍一类的牛人。 可惜小盛只是小盛,第二天,小盛在许昌嫖妓的时候,还讲了半天的价。 一点名士的派头都没有。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小盛在附近的名山古迹,随意而行,也算是稍稍恢复了名士的风采。 五天后,小盛说,“徐兄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徐先看着小盛。 小盛说,“我还要给我的父兄扫墓呢。” 徐先转头就走。 想白嫖吗? 小盛赶紧跟上去。 ***** 三天后,两个人回到了长安。 小盛说,“徐兄如果住客栈,还不如去我家住。” 小盛说,“你我如此有缘份,如果你不嫌弃我穷困潦倒,不如去我家住。” 小盛的语气极为热情,而且态度十分诚恳,如果徐先不是看到小盛去嫖妓,几乎要怀疑,小盛是不是分桃子的弥子瑕,或是断衣袖的董圣卿。 小盛又说,“我家比较空旷,平时冷冷清清,你去了,我家也能热闹一些。” 徐先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徐先没有想到,小盛家这么大,有好几进的大宅,这么空旷。 这么大的宅子,只住了四个人,小盛、小盛的寡母、小盛大龄未嫁的jiejie,和一个老仆人。 当然,空旷也可以指,房子里面,什么摆设都没有。 小盛安排了一个客居院子给徐先住。 七大间,一个人。 说实话,住在这里,晚上的时候,比起荒郊野岭,好像还要恐怖一些。 寄住在别人家里,依照礼仪,是要拜见家中的长辈。 小盛的长辈,就是小盛的寡母。 小盛的寡母,不是传说中的永远八十岁,而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和徐先家中的云姨,年纪差不多。 说不定,她们以前还认识。 小盛的jiejie,低着头,站在母亲旁边,听他们讲话。 其实也没讲什么话,无非是小盛的母亲问一问徐先的基本情况,然后说不要客气像在家里一样,说小盛叛逆不懂事,说以后多指点多提携之类的。 徐先并不擅长家长里短的,幸好小盛的母亲倒是通情达理,拜会很快结束了。 ***** 第二天,小盛说,“我们去弄些钱。” 徐先说,“怎么弄?” 小盛和徐先都清楚,钱是徐先的死xue。 小盛似乎对此事,早就有所蓄谋。 小盛说,“每个月的初二和十七,长安的有势有钱人家的孩子们,就会凑到一起玩,好好运筹一翻,弄个三五百两银子,是没问题的。” 徐先说,“我俩怎么分。” 小盛说,“五五。” 徐先冷笑。 小盛说,“你六,没我,你进不去。” 徐先说,“我可以去找魏超。” 小盛说,“你七,并且我的那一份,可以暂时寄放在你那里。” 徐先说,“三年。” 小盛说,“三年。” 徐先说,“你家里,好像没什么钱。” 小盛说,“我和魏超之间,还有那家赌坊,你去过的,有些账目,不是很清楚。赚到的钱,我希望先放在你这里。也许有一天,我阿母和阿姐,需要钱了,你可以给她们。” 徐先点了点头。 小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运筹一下吧。” 没个人都有各自的顾虑,上至皇帝陛下,下至小盛,包括徐先自己,也不例外。 互相之间,也帮不了什么忙,并且有些忙,连顺路都不行。 这次,只能叫互相利用而已。 他们其实心里都清楚,只是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 ***** 武德六年,六月初二。 天下大乱,然后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拳头大小最重要。 拳头最大的那个人,坐上最高的位置。 剩下的,按照拳头大小排定座位。 有一些例外,但基本上这样。 所以,这些刚刚坐稳椅子、拳头比较大的人,很重视家族后辈拳头的培养,希望他们以后也能有一个大拳头。 因此,一些经常性的比赛性质的游戏,围绕着拳头成长展开了。 有比赛就有输赢,有输赢就有彩头,有彩头就会有大彩头。 如果深入研究,还会有其它有趣的发现。 这种游戏的输赢,涉及到家族或者个人的山头划分、声望涨跌、恩怨情仇,以及等等。 如果再深入研究,还会发现,这种游戏的输赢,还涉及到家族或者个人的正反压注、阴谋诡计、离间策反,以及等等。 因为有了这样有趣的游戏,还有游戏后面这么多有趣的东西,所以说,长安城,既是一座机遇之城,又是一座奇妙之城。 在长安城的城北,渭水之南,光华门外,今天被一些人清场了。 徐先和小盛来到这里的时候,人已经很多。 为了避免别人七问八问,被问出点什么,或者不小心,得罪到什么人,进而影响到搞钱的计划,小盛在他们出现的时机上面,作了精密细致的安排。 ***** 两天之前。 小盛说,“后天你能参加的游戏不少,而其中最可能搞到钱,也就是最经常三种,骑、射、搏。你有没有把握。” 徐先说,“骑差点,射马马虎虎。” 打架就不用讲了。 小盛说,“那我们晚一点去,这三种比赛排在最后,到时候,赌注也会比较集中。” 徐先说,“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我们没有本钱。” 小盛说,“没本钱,有没本钱的玩法。你放心,本钱的问题,我来解决。” 徐先想了一下,说,“我不想介入他们兄弟之间。” 小盛说,“你不会介入他们兄弟之间的。” 徐先说,“你也不用试我。” 小盛认真地看着徐先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小盛说,“其实,你可以卖个很好的价钱。” 徐先说,“我现在暂时不想卖。” 小盛说,“如果你哪天想卖了,跟我说一声。” 徐先说,“你是没有抽佣的。” 小盛说,“我不是记挂你的佣金,我怕你被骗。” 徐先说,“你有这么好?” 小盛说,“其实,我是想和你一边,我是害怕我们被人骗。” 徐先说,“所以我不想卖。” 小盛说,“只要价格合适,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的。” 类似的话,徐先在别的地方也听过。 但徐先没有赞成的立场,也没有反对的依据,所以他没说什么。 这其实是价值观的不同。 徐先说,“也许吧。” 小盛说,“后天等我们混进去了,你要按我的暗号行事。” 徐先说,“还要混,才能进去。” 小盛支支吾吾,有些尴尬。 小盛说,“有时候,看门狗不一定能认人。” 徐先叹了口气,说,“锦衣怒马的人,应该就能认得。” 小盛说,“锦衣怒马的,钱就搞不多了。” 徐先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时辰,要是进不去,我就找魏超。” 小盛说,“来一局。” 徐先说,“我不好这口,而且你掌握信息的比我多,你当我是傻子吗?” 小盛说,“希望后天,所有人都能当你是傻子。” 徐先说,“反正只有一次。” ***** 任何东西,任何事情,第一次都很宝贵。 值很多钱。 值很多记忆。 也值很多忘记的努力。 关键是,你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