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徐先走出秋家的大门,在快到巷子口的地方,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 一般的年轻人,总会有一些这样的或者那样的缺点。 比如说,容易不服。 你比我高,我不服。 你比我帅,我不服。 他比我富,我不服。 诸如此类,各种的不服。 然而这个年轻人,没有这些缺点。 因为他基本不需要,不需要各种不服。 比他帅一点,或比他高一点,或比他富一点的人,也许有很多。 但是,这些人但见了他后,都会觉得,对自己多出来的那些一点,在他面前,会很不好意思的。 年轻人距离徐先十步远的地方,就拱手垂肩,面带微笑。 年轻人说,“徐兄,我们总算见面了。” 徐先也拱手,说,“兄台,我似乎没见过你。” 年轻人说,“在下苏文,在秋师的门下走动。” 徐先想,哦,原来沈老头叫我削的,就是这个家伙,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么文雅,不削削你,简直就是对不起我自己了。这次,应该算是个机会吧,那我就小小地削你一次。 ***** 徐先向前跨了一步。 苏文退了一步,微笑有点僵硬。 徐先向前再跨一步。 苏文再退一步,微笑已经消失。 徐先向前再跨一步。 苏文再退一步,脸色十分沉重。 徐先突然说,“苏兄有何指教?” 苏文愕然,但他马上笑着说,“徐兄真是喜欢开玩笑,不知徐兄有没有时间?有人想请徐兄喝两杯酒。” 徐先说,“我没空。” 苏文说,“其实是太子殿下已经定下酒席,还请徐兄拨冗前往。” 徐先说,“李建成李大?请我喝酒?你让他自己喝吧,我从不拨什么冗,我只拔刀。” 徐先说完,就向前走了过去。 苏文迅速后退,并且让开了巷口。 ***** 第二天早上,小盛就站在客栈门口。 小盛说,“徐先,你还是到我家住吧。” 徐先说,“我最近跟一个朋友,合伙做点买卖,我住在这里,比较方便。” 这个原因,或许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肯定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原因。 小盛想了一下,说,“那你要不要雇人。” 徐先说,“小买卖,雇不起。” 小盛说,“你雇我吧,我不要工钱。” 徐先说,“小买卖,赔不起。” 小盛不说话了,徐先从他身边走过。 徐先想拍一拍小盛的肩膀,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徐先今天想去买一条毛驴或骡子。 河东的地形,并不适合骑马。 而且徐先这次卖药材的钱,只够买一只骡子。 小盛一直跟着徐先。 小盛看到徐先在跟人讨价还价,为了几十铜钱,看了半天的牙口,看了半天的蹄掌,说了半天的废话,最后数了半天的铜钱。 小盛跟在徐先后面,看着徐先牵着那条骡子,慢慢地溜着,慢慢地熟悉它的脾性。 小盛一把抢过徐先手中的缰绳。 小盛说,“你到我家,我有话说。” ***** 到家后,小盛说,“有没有人偷听。” 徐先说,“有一个。” 小盛说,“赶走他。” 徐先说,“有用吗。” 小盛说,“是没用,但还是要赶走。” 徐先说,“滚。” 过了一会儿,徐先点了点头。 小盛说,“你想要钱,不要命。我想要钱,也要命,我还要保住我阿母和阿姐的命。” 徐先说,“可以先把她们送去沈庄,在那里她们应该不会有事。至于你的命,我说过了,你自己的命,你自己要拿紧一点。” 小盛说,“行,那我们就做一个大的。” 徐先说,“有多大?” 小盛说,“三十个到五十个,甚至不止。” 徐先说,“那么大,我怕我们吃不下。” 小盛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徐先说,“你打算怎么做?” 小盛说,“我和你一离开长安,就会被人跟踪,因此要绕一大圈,甩掉他们才行。” 徐先说,“我本来是要去河东的,我们就绕这一圈。” 小盛说,“在路上,你把跟在后面我们的人都做了。” 徐先说,“你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我们再说做不做,以及怎么做的事情。” ***** 小盛说,“这个故事,说起来很长,我就简单一点。当年宇文化及兄弟杀了杨广,把江都的金银都刮走了,然后想带着那些骁果士兵,回到关中老家。” 小盛说,“宇文化及兄弟带了那么多钱,谁不眼红。他们到了黎阳附近,第一个咬上来的,是李密。李密杀自从张须陀后,接连占据洛口仓、黎阳仓,李密的实力可以说是天下最强。” 小盛说,“宇文化及兄弟两人,带的那些关中骁果,本来都是百战的精锐,实力不在李密之下。但是宇文化及兄弟,都是大草包,十万的骁果精兵,一下子就败了。” 小盛说,“宇文化及兄弟仓促败逃的时候,整车整车的银子,他们带不动,只能带走那些比较轻的金子。宇文兄弟就把银子藏了起来,然后就跑了。李密没能捉住宇文兄弟,也就没有找到这笔银子,但是李密很不甘心,他一直派人在寻找。” 小盛说,“后来,李密被王世充打败,归了李唐。这时候,李密派去寻找银子的人,却突然得知了银子的下落,然后报告给李密。” 小盛说,“李密在老李的手下,本来过得很不如意,据说有一次李密见了老二,说老二有龙章之资。李密更是觉得,有老二在,自己在关中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不如拿了那些银子,然后跑到河南山东,召集旧部,还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小盛叹了口气,说,“李密逃跑的时候,被我父亲抓住了。我父亲把李密和连同所有追随李密的人,一起都杀了。我父亲因为捉到李密,得了个葛国公的爵位。” 小盛说,“窦建德后来捉住了宇文化及兄弟,得到了那些金子,也知道了藏银子的地点。但是,那个藏银子的地点,在窦建德的势力之外,一时之间,窦建德也拿不到。” 小盛说,“李唐在洛阳围困王世充的时候,窦建德派兵过来救援王世充,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窦建德想去挖这些银子。” 小盛说,“后来,窦建德打不过老二,兵败被俘。窦建德被李唐抓住的时候,知道自己必死,但窦建德是一条汉子,他没把银子的下落说出来。窦建德说,就让这些银子,永远埋在地里,算是给自己的陪葬。” 小盛说,“李家父子几个人,开始关注这些银子的下落。他们想来想去,就是我父亲知道地点的嫌疑最大,他们旁敲侧击了几回,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后来干脆编了个理由,把我父亲和我大哥杀了。” 过了很久,小盛说,“他们也没放过我,两年前,我父亲被杀死后,他们开始对我用jian计,骗我的钱,骗我去赌,还把我们家里的东西偷走,偷不走的,就派人砸坏。” 小盛说,“这帮王八蛋,还整天欺负我,还当着金吾卫的面打我。” 小盛认真地对徐先说,“是真的有这笔银子,李密不想被抓回去,让老李当街枭首示众。李密告诉了我父亲,希望拿这些银子的下落,换取他的一条命。” 小盛说,“我父亲当时太贪心,核对一下口供之后,就把李密和他的手下,连夜一起杀了。我父亲想等到天下太平了以后,再偷偷拿出来,结果惹祸上身。” 小盛说,“现在我等不了了,他们逼得太紧。李家的老头,老大,老二,老四,都在打我的主意。这些个王八蛋,一整窝的王八蛋。” ***** 徐先沉默一会儿。 徐先说,“老二,有没有害你父亲?” 小盛说,“老二没动手,而且李阿婆杀我父亲的时候,老二还说了几句劝了李阿婆,但是没用。老二只是在装好人,老二自己也需要这些银子。” 小盛说,“徐先,你的为人我很清楚,虽然你缺钱,你不贪。可是你会和他们合作,但我死也不会和他们合作的,所以我不能告诉你藏的地点。” 小盛说,“我希望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平分这些银子。” 徐先说,“你自己,拿不动这么多银子。” 小盛说,“我们可以分次拿。” 徐先说,“就怕到时候,没这么简单。” 小盛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徐先突然问,“你会打架吗?” 小盛说,“不会。” 徐先伸出手,捏一捏小盛的胳膊。 意料之中,小盛的肌rou筋骨,是散的。 徐先说,“一旦动手,你可能很快就死了。” 小盛说,“所以我要把我的阿母和阿姐,都安顿好。” 徐先说,“你准备怎么跟她们说。” 小盛说,“所以要你娶了我阿姐。” 徐先说,“我说不定也会死的。” 小盛说,“你死了可能性,比我小很多。” 徐先说,“你可以事先给她找个好人家。” 小盛说,“长安的好人家,谁敢娶我阿姐啊。就算娶过去了,好人家也会变成坏人家。” 徐先点了点头。 小盛说,“而且,她还很喜欢你。” 徐先说,“这是没影子的事。” 小盛说,“我又不是猪,难道我会看不出来吗?她问我你喜欢吃什么,她帮你洗衣服,她帮你打扫房子,她不喜欢你,她会这样?” 她还补过衣服,还端过早餐。 徐先想了一下,说,“我认你母亲为义母吧。” 小盛说,“你还是要娶我阿姐做老婆的,不然她会一辈子都不嫁。” 徐先说,“我的老婆,已经够多了。” 小盛说,“那就不差这一个。” 徐先说,“不说这个,走吧,我去给你母亲行个大礼,把她们安置好以后,然后我们就去河东。” 小盛说,“行。” 徐先说,“我只认她做义母,没认你做兄弟。” 小盛说,“我明白,如果我死了,你不用为我报仇。” 徐先说,“我还是会保护你的,但该放弃的时候,我还是会放弃的。” 小盛说,“这正是我相信你的原因。” ***** 他们一起走到客厅,小盛进去很久,才一起出来。 小盛母亲似乎是哭过,但她和盛环珠一起走出来的时候,还是面色平静。 她对徐先说,“徐公子,既然你认我为义母,乃是权宜之计,这过程和礼数,就免了。在外人面前,你我以母子相称,自家人面前,你称呼我盛夫人就可以了。” 徐先说,“去年我来长安的时候,承蒙您的照顾,您今天不嫌弃我这个乡村野人,肯认我为义子,虽然是事急从权,这简单的礼数,却是不能缺。” 徐先跪了下来,说,“母亲,请受徐先三叩之礼。” 盛环珠赶紧也跪下来,替她的母亲,还了徐先的三叩之礼。 盛夫人叹了口气,说,“徐公子,你和我儿既然已经决定,就放心去做吧,不用管我们。” 徐先说,“我请人在河南起了几间屋子,虽然条件简陋,但是胜在清静,请母亲一同前往暂时居住。” 盛夫人点了点头,说,“那我们今天收拾一下,明早就可以出发。” ***** 徐先请沈腾帮忙盖了些房子,应该差不多了,即使没有家具,马上从沈庄搬一些也没问题。 徐先想,时间确实紧迫,银子的事情,今年就要完成。 徐先去买了一辆车。 第二天,徐先把那辆车,套在骡子上,载着母女两人,他们就离开了长安。 四天后,他们到了沈庄。 沈腾盖的房子,离沈庄也就十几里,基本上完工了,一部分家具还在做。 徐先去见沈景。 沈景知道了盛夫人的事,沉默半响。 沈景叹了口气,说,“你的胆子,天下第一啊。” 徐先说,“本来我还想回去兰州,把她们都接过来,现在这件事情,只好请沈腾帮忙了。” 沈景说,“这是小事,没问题的。” 徐先说,“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沈景说,“这样的事情,各方肯定精锐尽出,你如果有底牌,要稳住,要放到最后。” 徐先说,“哪有什么底牌,就是一把刀而已。” 沈景说,“我可以做你的底牌。” 徐先说,“你在这里待着,才是我的底牌。” 沈景沉默不语。 徐先说,“我做的事情,都是没有把握的。” 沈景还是没说话。 徐先说,“有把握的事,就不用拼命了。” 沈景说,“你和老赵一样。我本来想,用这张老脸,替你讨一些人情,但这件事情太大了,讨不来,即使是救命之恩,也不行的。” 徐先说,“不用了。地买得怎么样了?” 沈景说,“你那些银子,估计可以买三四百亩,现在大约买了二百多亩,已经租出去了,到了秋天,就可以收一些租。” 徐先说,“师傅,拜托你了。” 沈景摆了摆手。 离开沈庄的时候,徐先带着小盛,站在路中间。 徐先朝沈庄的方向,跪了下来,叩了三个头。 沈庄方向,飞来了一支扁担,在徐先面前三步,斜斜插入土里。 远远传来沈老头生气的声音,“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