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失忆
远远的一声嘶鸣骏马横穿天际,如一把弯刀破空而来,穿透这嘈杂的战火流离,撕裂这暗红色的无边天际。 而那骏马之上的人,一袭白衣,墨发三千铺展招摇。 随后,桑染便听见大片大片的马蹄声,士兵高喊的声音。 桑染在大片的黑暗之中,在城楼边茫然的摸索着,似是在寻找云洛白坠地之处,大半个身子落在断壁之外,摇摇欲坠。 忽而之间,她似乎被谁抱起,整个人靠在他怀中。 桑染嗅到大片的桃花气息,却没听见他发出丝毫声音。 虽然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但她始终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低沉的气压。 唇角的鲜血越发腥甜,混合着她的泪水,淌满了脸。 桑染在他的怀中肆意留着泪,多日以来紧紧压抑着的痛苦,似是瞬间宣泄出来一般。 “娘子,莫哭。” 桑染恍惚抬头,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她却似乎见到程景俞眼前那妖冶的泪痣。 “我来晚了,是为夫之过。” 桑染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他那绝世容颜。 桑染脑中一片混乱,听不清程景俞语气中有多难过。 桑染紧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哭诉道:“你回来了,回来了便好,别离开我,师父已经……” 桑染头疼欲裂,话不成句。 程景俞微微低头,下颚紧紧贴着桑染的额头,沉声道:“你受的委屈,我会替你讨回来,西灵军死了多少人,我会让南灵国付出十倍的代价。” 桑染紧紧抱住程景俞,颤抖着身子,道:“不要了,都不要了,东灵国不要了,子民也不要了,回家,回家好不好,回西灵国好不好,好不好?” 桑染眼泪汹涌而下,在这烈烈火光之中,她身子剧烈颤抖着。 许久,程景俞道了一句:“好。” 桑染疯狂一般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疯狂的想要所有事情都终结,在东灵国的所有记忆,包括云洛白,都一起终结。 若是人有下辈子,她一定不要再生于乱世,再也不要遇见云洛白。 她想从未见过云洛白。 从未爱过云洛白。 周身累极,桑染终是昏昏沉沉了过去。 程景俞将桑染安置好,复而登上高台,几分阴翳的目光看着肆虐百姓的南灵军。 他生来最厌恶的,便是南灵国人这些饿狼。 “元帅!您终于回来了!” 高台之下,跪了一地的士兵。 程景俞沉声道:“我西灵军可还有能战之人?” 许是因为程景俞归来,又或许是带来了援军,程景俞一句话落,萎靡不振的西灵军竟是军心大震,呼喊之声接二连三。 “末将在!末将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末将也在!誓死对抗南灵军!” “西灵国人绝不认输!” 程景俞欣慰一笑,“那便随本帅一起,将这些畜生杀个干净!” 这夜,东灵都战火弥漫,南灵军虽是攻下了东灵都,却也是元气大伤,几年之内,再也不敢轻易对东灵国出手。 次日,马蹄声一路哒哒。 桑染不知在马车上睡了多久,始终有着一股淡淡的桃花香萦绕身侧。 桑染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七相之毒解了?” “确实解了,若是再拖个七日,恐怕已经毒发身亡。” 说话的二人是程景俞与司暮雪。 听到司暮雪的话,程景俞没有再接话,许久,他低声道:“她的眼睛……” 司暮雪轻轻叹口气,“许是一时急火攻心,慢慢调理便能恢复。” “是我的错。”程景俞眼中闪过一丝自责。 司暮雪拍了拍程景俞的肩膀,安慰道:“不必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云洛白集结了南灵国与附属国南域的大军,纵使你在也不是轻易能抗衡的,何况……” 四个月前,程景俞正行军至东灵都途中,叶将军却传来消息,说有了玉笔书生的下落,乃是被南灵国军师捉拿,午时三刻便要斩首。 若玉笔书生死了,世上将再无七相之毒的解药,纵使这是云洛白的计策,程景俞也不得不去。 他命叶将军带军继续前行,自己领了一队精英,几经波折,探入城主府地牢。 邢架上,玉笔书生遍身染满鲜血,已是气息全无。 程景俞在那时才明白,自己这是中计了。 想要离开的时候,地牢的大门却被关闭,机关被启动。 他抽出长剑抵挡机关,所幸带来的人都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精兵,一时之间,并未有人受伤。 空旷的地牢中传来一阵淡淡的笑声。 是云洛白。 是他故意将自己困在此处,好拖延时间攻下东灵都。 …… 回到西灵皇宫已是一个月后了,桑染终于从昏昏沉沉之中醒来。 月色朦胧,晕出了一个鹅黄色的淡淡轮廓。 桑染缓缓睁开眼,周身疲惫,眼前不见丝毫光亮,一片黑暗,“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到……” 耳畔传来程景俞的声音:“娘子醒了?” 桑染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慌,“我是不是瞎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你,你在哪……” “这里。”程景俞牵住桑染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桑染挥手乱舞,指尖却无一丝触感,“为什么感觉不到你?!为什么?!你在哪?!” 见此,程景俞的身形一顿,“这里。” 说着,他一把将桑染拥入怀中。 “我感觉不到,我感觉不到啊,你在哪?”桑染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程景俞紧紧抱住桑染,“这里,朕永远都在。” 程景俞紧紧抱住桑染,轻轻一吻落在她发顶,然而心却沉了下去,明明是急火攻心导致暂时失明,又怎会…… 过了许久,桑染的心终于安稳几分,她的身子软弱无骨,揽在怀中根本感受不到重量。 桑染只觉得脑中混乱极了,似是有白茫茫的一片大雾,有人站在雾里,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瞧见一袭黑色长袍。 染染,过来。 谁,谁在叫我? 桑染有些头疼,却百思不得其解,便索性不再去想,“我眼睛怎么了……” 程景俞轻抚着桑染的柔顺发丝,温柔道:“无事,修养些日子便可恢复。” 桑染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 程景俞点点头,“当真,我几时骗过你?” 桑染将头靠在他肩上,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怎么突然间看不见了呢?昨日明明还好好的……” 程景俞目光一沉,“你可还记得那日城楼之上发生何事?” 桑染微微皱眉,“城楼?染染从未去过什么城楼……” 程景俞眼中闪过一阵惊讶,声音一顿,平静道:“嗯,染染从未去过城楼,染染很乖……从不去危险的地方……” 是夜,程景俞找到司暮雪,将桑染失忆的事情告知他。 司暮雪微微皱眉,“也许是那日情景对她刺激很大,因此便下意识将那时的事情忘了。” 程景俞没有太多的意外,淡淡点头,“既然如此,不必想起也好。” 司暮雪轻叹一口气,“半年将至,幸亏那人还活着,若是死了,恐怕景王殿下再也等不起了,毕竟,此人可是万中挑一。” 程景俞目光低垂,“若是我不想了呢?” 司暮雪眼神一顿,“那景王殿下的命,还有你这三年的心头血,便……” 程景俞皱眉道:“我去找下一个人。” 司暮雪摇摇头,“还有十日便满半年,你要如何去找下一个?而且,云洛白此番身受重伤,想必活着也是无用了,桑染此时失忆,不是大好的机会么?” 程景俞的眼前浮现出桑染杏仁一般的眼眸,和那莹莹泪光,心中蓦然一紧,“若是找得到,是他之幸,找不到,便是他的命,此事,你不必再行干预。” 司暮雪抬头望向程景俞,“你决定了?” 程景俞点点头,“若是继续下去,会毁了她,我不想见她如此。” 说完,程景俞便转身离去。 司暮雪望着程景俞转身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几分晦暗。 …… ——“染染,你可信我?” ——“染染,有我在,你便不会死,除非,我死在你前面。” ——“染染,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染染,恭贺你,长大了。”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卷兮既留,烂昭昭兮……” ——“你……明明能躲开的……军师大人是想让我心软吗?当初骗我回东灵国,军师大人用的不就是苦rou计,如今还要故技重施么?” ——“骗也好,苦rou计也罢,染染,不知,你可有消气一分?” ——“不,不会,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先皇先后之死,与我确实有关,还有你的皇兄……是我所杀……” ——“师父师父!你看这个字怎么念?” ——“师父,染染知错!师父别打染染手板!” ——“师父,染染糯米团子吃多了,肚子疼!” 一片黑暗之中,桑染一跃而起,手不停的挥舞在半空中,就在将要跌下床榻之时,却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之中。 桑染这才发觉,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眼前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 她恨不得自己沉睡在那场大梦之中,永不苏醒。 “娘子。” 谁在叫她? “做梦了么?” 是程景俞的声音,桑染心中松懈几分。 程景俞将桑染揽在怀中,桑染躺在他膝上,眼眶有些酸涩,“他是谁……梦里我叫他师父……他是谁……他对我一点也不好,罚我抄书,罚我手板,可是为什么,当他跌下城楼的一瞬间,我会如此心痛呢?” 耳畔安静许久,桑染才听到程景俞说道:“因为娘子心善呀,我的娘子呀,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十岁那年,便会因为相救他人而拼尽全力,何况,是自己的师父死去呢。” 桑染无神的眼眸微微一愣,“……死,他死了?” 这时,雨烟走进殿中,手中端着一碗汤药,“娘娘,该吃药了。” “好。”桑染几分木然接过汤碗,一饮而下。 仍是没有任何味道。 桑染手一抖,汤碗摔在地上,碎了满地的白瓷。 程景俞沉声道:“收拾下去。” “是……”雨烟点点头,红了一圈的眼眶望了桑染几眼。 程景俞轻抚着桑染的鬓发,忽而道:“娘子信不信我?” 桑染不知为何,心中一软。 这些时日都是他陪伴自己,寸步不离,是她这一片黑暗中最大的安稳。 似乎不只是这些日子,从入了西灵国,他便是她最大的依靠。 桑染虽是不知他为何对她这么好,可她却信极了他。 桑染对着程景俞点点头,“信。” 程景俞轻柔笑道:“再过一个月,娘子的眼睛便会恢复,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桑染笑了笑,两行泪水从眼眶滚落。 一双温柔的手缓慢擦去泪珠,桑染一把将他的手攥紧,几分不可思议的道:“我……我能感受到你了……” 程景俞笑道:“都会好的。” 是夜,落极宫中。 程景俞猛的吐出一口血,抬手便试去嘴角血迹。 归凌见状,担忧道:“皇上,要不要宣太医?” 程景俞缓慢摇头,拿起下一本奏折。 桑染初醒之时,不能视物,五感尽失,皆因她服用的七相之毒的解药也是一种剧毒。 七相之毒,需要以毒攻毒才能解开。 只不过,这恢复过程中,全身经络似是被虫子撕咬,百般煎熬,足足三日,方可褪去。 程景俞令司暮雪在燃香之中加了几样安神之物,桑染身在梦中,感受不到那般痛苦。 而他,却因同命蛊的缘故,蚀骨般的疼痛一点未少。 最难忍之时,司暮雪亲自来了落极宫,目光带着几分无奈看着他,“可要解了这同命蛊?” 程景俞摇摇头,脸色苍白,“不必。” 司暮雪无奈道:“你这又是何苦折磨自己?” 程景俞冷嗤一声:“这算什么折磨?比这更痛苦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东灵国破,我不过是想感受一下她的痛苦罢了。” 司暮雪有些不解,“这有何用?” 程景俞突然笑了,“你不懂。” 司暮雪冷冷皱眉,“难怪师父从小便教导我说,感情是最不能触碰之物,真是可怕,我当真不懂,仅因幼时的一次救命之恩,你为她竟不惜如此?究竟为何?” 程景俞淡淡笑道:“因为她长得好看呀,从小便长得好看,现在更好看。” “……你好自为之。”司暮雪已无力吐槽,转身离去。 程景俞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扑通一声倒在座椅上,宽大的龙袍已被汗水浸湿。 他这个人,虽是年少便已经历许多动荡不安,心智异于旁人,感情上却是真的懒。 认定一个人后,便再也不想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