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都是极好的
魏无忌站在牛皮地图前沉思。 秦楚争雄，诸国全都不看好楚国，可谁知道，竟有熊旦横空出世，他，还是个瞎子，如果不瞎…… 魏无忌突然有点相信紫金王气兴于楚了，这真的是天道吗？那天道又为何生我魏无忌？！ 身畔客卿幕僚皆无言，熊旦竟然能同秦国白起打起了胜负手，实属震动天下，熊旦还每每亲冒箭矢，蒙眼白绫飘处，兵锋所指，虽不能所向披靡，却也能与白起犬牙交错。 白起倒是一直安居当车，从未现于阵前，然智计百出，指挥灵活，是以“智“对上了熊旦的“勇”。 天下皆觉荒谬，楚国偏安一隅，几何曾时勇过？！ 姜田已死，鄙追成了魏无忌最倚重的谋士，感叹道：“臣下观此战势，熊旦之“勇”实是为了楚国之士气争雄，为此才亲冒箭矢，听闻他负伤多处而不退，令楚国将士上下一心，奋勇争先，竟然硬生生守住了上庸关，此强秦弱楚之战，臣下看来胜负属实难料了。” 另一个谋士曲前心想你这不是废话嘛！楚国能打成这样，谁又能料到了！说道：“臣下观熊旦与白起之战势交错，竟似彼此都能预知先机一般，白起攻几何，熊旦守几何，熊旦非唯勇，他还有智，此一战，白起未必能拿下上庸关。” “非也，非也，白起从无败绩，于行伍微末出身，岂是熊旦小儿所能比也……” “荒谬，熊旦此一阵势，张驰得法，他天生眼盲，如何习得兵书战策，显然是有高人在侧，帮助于他，不若派出刺客，杀了那高人，行弱楚之事……” “错了，大错特错，行弱楚之事于我魏国有何好处？强秦得上庸关就等于是打开了楚国郢都的西门，照臣下说，太子熊完实属楚国之大罪人，引白起入楚，实是亡楚之兆啊……” 众客卿谋士莫衷一是，议论不休，魏无忌却从中听出关键一句话……太子熊完，亡楚之兆…… 魏无忌思忖良久，猛地发出郎朗笑声：“熊旦，你竟是下了好大一局棋。” 众客卿谋士齐齐闭口不言，魏无忌大袖飘飘，说道：“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若秦楚势均力敌，一时不得解脱，五国还能得了口喘息之机，我魏宜作壁上观。” 信陵君一锤定音，其决策竹简于傍晚出现在魏安釐王案几上，魏安釐王听了臣下叙述，手中锥刀刻了个“准”的印记，又问道：“那庚辰少君有何动向？” “并无动向，只于公子府中与夫子学习，还学刻了几篇无关紧要的文章。” “竟然能沉得住气？公子可向她求偶？” “公子未曾，只会经常与庚辰少君一同晚餐，连大摆宴席之事都少了许多。” “哈！这还不算求偶，又何算求偶，记住，不要打扰到公子，寡人就这么一个亲弟弟。” 臣下称是退下，大王对亲弟弟不放心，实乃常事，看那熊旦之于熊完，楚之内乱，不知何时休了。 上庸关，长林甲中军大营，“叮”的一声，熊旦肩膀处箭头被拔了出来，丢在铜盆里。 铜盆里满是血水，单箭头就有三个，还不算肋下被长戈划开好大一条口子，更有小腿处剑伤淋漓，熊旦就这么让所有将士看着，看他于鲜血中裹伤，又于鲜血中上战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榜样还是个天生贵胄的瞎子。 楚国号称带甲百万，但真正愿意血战拼杀之将士唯公子熊旦之长林甲而已。 长林甲只有十三万，是熊旦毕生心血，他舍不得长林甲，又调不动火冲军，只能奋勇拼杀，以气势如虹压制住秦军，白起图谋直取上庸关的计划算是泡了汤了。 裹伤完毕，公子熊旦再披甲，蒙眼白绫早已经脏污不堪，他登于战车，挥动长戈，他不用剑，因他剑是王者之剑，他还没找到，楚军将士发出震天狂吼，铁甲尘烟，死守上庸关。 上庸关，秦军大营，白起于夏篆车中闭目沉思，听楚军喊声震天，睁开了眼睛。 “采刃，熊旦还没死吗？” “回大良造，还没死，我秦军将士死伤颇重。” “哦，先退兵吧，同个亡命之师拼什么拼。” 采刃一愣，失声道：“大良造，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一退兵，我秦军士气不复存焉。” “哦，你是觉得熊旦没读过《左传》，还是觉得吾没读过《左传》？” “采刃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传令吧，熊旦以他之勇气激荡楚军，终不是长久之计，吾自会胜的。” 秦军退兵三十里，是夜，熊旦于中军大营静坐。 宿七于他身侧瑟瑟拜倒，熊旦紧闭着双眼，淡淡道：“宿七，你再将情况说一遍于吾听。” 宿七直起腰，将庚辰少君自入魏以来大小事宜说了一遍，说到庚辰少君所言，尽量原话复述，直说的口干舌燥，才被熊旦打发了出去，宿七深深拜倒，叩谢公子恩德。 此次刺杀事宜，算是成功了，但庚辰少君陷于魏国，公子没有将他们斩成rou酱，实属是法外开恩。 熊旦又分别传了轸五阿叔，分别听他们说了一遍，再打发了出去。 此等情景已经重复多日，宿七轸五阿叔三人并不关在一处，便算他们在回来路上串供，也经不住如此细细询问，还有魏国公子府中暗哨传出的消息，无不表明庚辰少君自愿居于信陵君府中。 熊旦紧紧握拳：“庚辰，你在怀疑我吗？你怀疑我出卖你，你为什么要怀疑我啊？我出卖你于我又有何好处？你怎么这样糊涂，又或者你不是怀疑我，你就是看上魏无忌了？还有那个什么毕月乌，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庚辰，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熊旦并不把白起放在心上，他知道，决战的时刻还没到，白起也知道，但奈不住秦昭王严厉摧战，楚军与秦军血rou拼杀，在几度易手上庸关后，楚国据上庸关而议和。 这一战下来，震惊天下，诸国突然发现秦国白起似乎不是不可战胜的！ 楚军也一改怯战怕死之气息，甚至在最后几场战斗中，凤羽卫也上了战场，楚国公子熊旦一战成名，楚国异宝，世之无双，终于大放光彩于天下皆知。 白起听了战报，神色依旧淡淡，只说了一句：“只可惜这次我秦军将士白白成了熊旦的磨剑石。” 议和事宜就不是白起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了，白起自请回国闭门思过，秦相魏冉来了，楚国献上庸关以及太子熊完入秦国为质，以求秦国罢兵。 上庸关对于楚国郢都来说极为重要，魏冉与秦昭王商议多时，终于同意了楚国议和，秦国得上庸关，至于太子熊完，就是个添头，楚人恨透了他，认为是他引白起入楚，行亡楚之兆。 魏无忌看着战报久久无语，他所料之事皆准，但他一点都不开心。 太子熊完做出引白起入楚之事，除了秦相魏冉，一定还有熊旦的功劳，此一驱虎吞狼之术，虎狼皆存，只太子熊完入了秦国为质，熊旦未行易储之事，但等同于易储。 太子熊完只求偏安一隅，为保全太子之位，不惜向秦国借兵，此举令他尽失楚人之心，再看公子熊旦，亲冒箭矢，上阵拼杀，力拒白起于上庸关，又在最后时刻中箭晕迷。 楚王为救爱子于两军阵前，迫不得已而行议和之事，此一事，强秦失道，楚国得道，楚国公子熊旦名震天下，秦国大良造白起成了他的磨剑石，熊旦，你好手段。 魏无忌负手于室内疾走，现在看，楚国是失了上庸关，但楚国为此上下一心，以收复上庸关为国之重任，以熊旦之能，必能收复失地，就如同三年前，楚国无声无息就收复了黔中郡，那是司马错费尽千辛万苦打下的蜀中腹地，为求楚国腹背受敌，却在三年前功亏一篑。 这一定就是公子熊旦的手段，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果不是这次庚辰少君陷于魏国，熊旦为求威摄五国，他还不一定肯出场呢！听闻景阳一直跟着他，正好能让他隐身其后。 魏无忌心潮澎湃，就如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话，魏公子并不喜欢打仗，他所求不过是立于不败之地，他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恭送庚辰少君归楚，同时接受熊旦之前提出的联姻合纵计划。 “庚辰少君，可我不愿意怎么办？” 魏无忌是真的不愿意，他觉得庚辰少君是世间千万般好女子聚集在了一起，出现在他面前，原来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这种事真的存在，庚辰少君就是那天地间钟灵毓秀之所在。 魏无忌会远远看着庚辰少君带着那毕小儿于庭院中玩耍，庚辰少君翻掌间就可以聚气成鸟，飞花成蝶，而那毕小儿只会嘎嘎嘎大叫，全无半点旖旎风光。 魏无忌真不知道庚辰少君究竟为何对那毕小儿如此耐心，一只小乌鸦，就知道嘎嘎嘎。 魏无忌决定去表白，大袖飘飘如风一般掠去，来到庭院之中，正看到庚辰少君聚紫气而成了一只蜻蜓，蜻蜓飞舞盘旋，而她神色悠远，似在思念着谁一般。 魏无忌咳嗽了一声，毕月乌看到他来了，立即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毕月乌参见公子。” “哦，月乌君学得大成了，这般有礼数，可喜可贺。” 魏无忌心里再讨厌毕小儿，也依然言语亲厚，这不是虚伪，实他真心是个宽爱仁厚之人。 林庚辰看魏无忌神色，就叫毕月乌去刻储物符箓，刻好了，她来检查。 毕月乌噘嘴巴，虽不愿，但也施礼而去，腰板挺的笔直，他已经知道他在这个年纪就算是个男人了，男人嘛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 林庚辰坐于石桌前，一双剪水双瞳看着魏无忌，直看到魏无忌心弦激颤，直想别开眼去。 林庚辰适时开口，解他之窘态，说道：“熊旦是赢了吗？” “不算赢，算是立于不败之地。” “哦，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想必是他早已经预谋好的。” “不错，太子熊完去秦国为质，熊旦未行易储之事，但等同于易储。” “应该还割地了吧？上庸关？” “是的，庚辰少君，好生聪明，只上庸关与楚国都城郢太过于重要，熊旦这一招极险。” 林庚辰心想这可不是我聪明，历史书上都写着呢，只不过事件顺序上有点出入，时间上也稍有点不同罢了，果然这种早知三天事的感觉特爽，可也没什么用，因为爽完了就完了。 “无忌公子所来是想说什么？” 魏无忌难得尴尬了一下，他说熊旦这一招极险，是想要庚辰少君发问，岂料庚辰少君不按他的节奏走，直接就问他的目的，想庚辰少君这般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 思及此，魏无忌整理衣冠，大袖飘飘，长揖到地，神色语气都极郑重。 “庚辰少君，不才无忌真心求娶，如能得庚辰少君降下垂怜，实属不才无忌之大幸也。” “哦，无忌公子，你之求娶是求大气运者于魏？还是求我林庚辰于你佳偶天成？” “实不相瞒，两者皆有，如果庚辰少君没有成为大气运者，现在不过一痴傻奴隶，于我魏无忌绝无缘相见，自不会有今日之事，只因庚辰少君成为了大气运者，而有千灵百俐，倾城容颜，令我魏无忌倾心相待，所以还请庚辰少君勿要介怀，凡至情至爱者，初见容颜，再见才华，最后才见人品，今我魏无忌不才，自问容颜、才华、人品，皆配得上庚辰少君，我魏国疆域或未及楚国之广大，但我魏无忌待你之心，必如海之深，洋之阔，此生此世，绝无反悔。” 魏无忌情谊殷殷，最难得是他一片赤诚，没有任何遮掩地说他两者皆求，这是大实话，而大实话往往最能打动人，林庚辰不知道为什么，热气就盈满了眼眶子。 魏无忌当世豪杰，名震天下，如果她不是林庚辰，这一刻必定是喜悦满怀，与魏无忌相揖一礼，接受他的一片赤诚，但求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无忌公子好意，吾心领了，但吾已经与楚国公子熊旦有了婚约，吾自会遵守婚约。” 魏无忌清俊洒然的脸上头一次现出了迷茫，问道：“庚辰少君，你爱那熊旦吗？” “呵！并不爱，他只是……”林庚辰闭口不言，他只是躯壳而已。 “既不爱，无忌与熊旦相比，又不差什么，庚辰少君又为何不选无忌？” “无忌公子，吾来问你，究竟是谁把吾刺杀姜田一事透漏给你的？” 魏无忌一滞，郑重道：“此事不可说，无忌答应了保守机密，君子言必无悔。” “无忌公子，可知道吾有一法，名为搜魂术？” “无忌知道，无忌亦不会说，想庚辰少君身为修士，必不会伤害凡人。” 林庚辰手指头微微弹动，下不去这个手，这就是魏无忌一身浩然正气，就连天道也是敬重于他的。 “无忌公子，这就是吾不选你的原因，你为当世豪杰，吾敬重你，但你是个凡人，吾为修士，寿数千年，千年后，于历史尘烟中会有你的赫赫声名，而我，却还活着，这对我来说，是种残忍，对你，也未必不是，你年华老去，而我依然韶华青春，此为大不宜。” 林庚辰这一拒绝理由再合适不过了，魏无忌半晌无言，问道：“难道熊旦不是凡人吗？” “熊旦他不是，他已经结丹了，无忌公子，听吾一句劝，天道不可违。” 魏无忌清俊洒然的脸上头一次现出了暴怒，问道：“何为天道？我魏自三家分晋，最先强盛而称雄，魏武卒方阵无敌于天下，又曾于“徐州相王”[*]，天道生我魏无忌又为何？凭什么熊旦就得了天道眷顾？凭什么偏安一隅之蛮夷楚国就敢灭六国统一天下？” “天下大势，非人力可违，不是楚国就是秦国，多说无益，吾累了，无忌公子请回吧。” 林庚辰不意与魏无忌争执，如果她不是林庚辰，只是个普通的穿越女，在睿智潇洒如魏无忌面前，定会和盘托出，还会出尽主意，只求与魏无忌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魏无忌长出了一口气，深深施礼，说道：“是无忌不妥当了，还请庚辰少君怪罪。” 林庚辰真是有点心疼魏无忌的，他也不过才行冠礼而已，就这么隐忍宽厚，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无忌公子，吾何为怪罪于你，你待吾之心，吾心怀感激都还来不及，只吾是大气运者，自带着责任而来，吾势必要辜负你之深情厚爱了，是吾没福气，无忌公子请回吧。” 魏无忌深深看她，眼圈竟然红了一红，说道：“无忌自出生以来，就以兴盛魏国为己任，从没为自己活过，今生得见庚辰少君，实乃大幸，一时情难自禁，斗胆求娶，还请庚辰少君怪罪。” 这一刻林庚辰心弦激颤，她想起了师尊说过的话，想起了宿七轸五那一刹那的通红脸庞……人类，就是这样敢爱敢恨的，虽知是必死的，但仍然敢在相爱的时候就相爱……可真好啊！ “无忌公子，你以兴盛魏国为己任，又有何错，吾没有资格怪罪于你，如果不出意料的话，熊旦应该已经在前往魏国的路上了，无忌公子宜早做打算。”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无话可说了。 魏无忌深深看她，终于还是一揖到地，转身洒然而去，大袖飘飘，丰姿纯然，魏信陵君无忌实在是一个纯粹的人，纯粹到林庚辰会因为拒绝他而内疚。 可也只是内疚，因为魏无忌实在太优秀，拒绝了他就如同拒绝了一个可以成为更优秀的自己一般，林庚辰站起身，决定去打坐修炼，想要成为更优秀的自己，唯有实力说了算。 林庚辰盘膝入定到一半，突然心有所感，睁开眼睛，辞皓于镜中静静望着她。 经过了魏无忌那一遭，林庚辰知道辞皓要说什么，她不想多说，也只静静回望着他。 两人就这样隔着镜子久久对望，看似只隔了一面镜子，实际远隔了千山万水，一个在昆仑之巅，一个在凡人之间，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是停滞不前，又似乎在飞快溜走。 林庚辰唇角带笑，心却忧伤，这世上男子，如魏无忌，如辞皓，如毕月乌，都是极好的，可她全都不喜欢，她喜欢的男子早已经神魂俱灭了，而她空守了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