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点站

    这是一辆庞大的公共交通载具。周觉上车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他抬起头，望向车窗，一整面明艳的红色缓慢蠕动着。

    他抬起手察看腕表，跟那些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想到即将可能到来的事，周觉紧张得不住深吸气。

    儿子的腿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可爱的儿子，他的一切，却因为运动神经疾病，在八岁时再也不能跑跳。那一纸诊断结果像是个残忍的玩笑。结果显示有再次连接萎缩神经的可能，但他寻遍了不下三座城市里相关科室的三甲医院，所有医生都一致拒绝接手。

    妻子在自己的劝说下最终同意了离婚，全部积蓄也已经消耗得让人看一眼就会心惊了。他每天打完零工就去跑医院，到处询问有没有新的消息。每天回到家他都感觉自己的腿胀痛得要爆开，已躺在床上就能永远不再醒来。可一到二姐家里看到儿子早已做完了作业在乖乖等着自己时，他就又被徐徐注入guntang的，明天起来床的勇气了。

    我的儿子。

    车厢轻轻摇晃了一下，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在报纸里看到过关于这辆载具的介绍，叫做“大象出行”。它高度足足有五米，行速可以直接用“慢”字来形容---最高时速二十千米。车厢虽然有一定的颠簸，但并没有人抱怨。

    正常来说，坐在安稳的大象车厢里面的人，全都会有种理所当然的懒散感。他们慢慢行进着，窗外流云悠悠飘过，许多行人都轻易超过了这辆车。这是一辆旅游观光车，正常情况下他是不可能来坐这么奢侈的花钱的东西的。

    但那些人坚持要他先坐上这辆大象，亲自观摩一下最终技术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懂的人才能洽谈生意。

    周觉看着车内的告示牌，了解到这头雌性非洲象已有15岁，正值壮年。它被驯化成往返于“流”国家公园和城区动物园的一驾可靠又可爱的交通工具，整天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大耳朵扑扇，眨着一双温柔的、睫毛长长的眼睛，颇受游客欢迎。大象的腹腔以73％的比例挖空，但消化系统及后方的结构是公认应能留则尽量保留的。毕竟，在改造过程里，给这么大个陆生脊椎动物造一副功能正常，尺寸合适的肠子，还要正确安置，是很能让人抓狂的：没有谁想在滑溜溜血淋淋的组织里动手修来装去。但周觉愿意做这样的工作，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尽一切可能推进这项技术的发展。

    广播里，带笑的亲切人声还在热心地介绍着：“去掉的主功能器官都相对较小，可以替换为功能更强而占体积更小的人造象器官。脊椎部分由于要安装众多车厢里的功能设备，还要承受固定体壁的强聚合材料的巨大张力，被整节进行了更替改造，绝对可以保证游客朋友们的安全！”听到这里，周觉心里猛地一颤。

    他一直在为儿子的病寻找治疗方式。而从了解到这项惊人的技术开始，他就不顾一切地在上面寄托了全部的希望。记得当时，那几公司公开测试象的脊椎里的高级神经中枢再生情况时，他透过电视里观察室的玻璃清楚地看到，瘫倒的大象再次摆动起了四肢。那时他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

    “......一侧的象腹边上开有窗洞，嵌在上面的是双层纳米级通道玻璃，生物亲和性很优秀，可以允许血流从其中的狭缝流过。部分区域因流径过大会出现流速不足的现象，因此流经此处的血细胞会被裹上电荷，在人造电场内被安全有效地送至终点，完成运输活动。”周觉没能当一名科研攻关的才人，但他尽力进入了生物改造这一行业，满打满拼做了“生物进化之手”公司的一名销售交涉人员，主要负责粗谈生意。而由于大部分公众始终对人体改造持反对态度，他也承担着避人耳目以联络人员的责任。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决心要让儿子再次站起来。不管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我的孩子一定要去看看，至少要能自己走去看看。

    在有人看出改造人技术的苗头后，突然之间，网络与传统媒体上随处可见禁止进行对人的大脑进行启智性改造的断论。

    他们拿出的最引人共鸣的理由是：这无疑是特允富裕者花钱对后代的智力直接物理强化，使社会其余阶层完全丧失了竞争的可能---这会完全切断下一级的上升通道。最终，无力享受资源的人会被这个高速发展却无情的社会远远抛下。但是又有一批人跳出来反对了。他们说，当今愈发复杂的社会事务急需更灵敏的头脑进行定夺，科技研究需要更高级的智能来打破瓶颈。至于阶级的固化，相信我们终究会有一天打破缩减成本的难题，普惠全人类的。目前我们最该的事情，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先让人类文明达到下一阶段的发展目标。你们如果阻止，那就是全人类的敌人！然而，发出这种议论的多是谁也捂不住的高层官员。

    但周觉什么也不在乎。如果自己一直干到退休，而这项技术仍无所见，那他就在公司里找一份清洁的工作，他要在有生之年一直等到这项技术出现来拯救自己的儿子。

    大象行进的步伐稳稳地停下来了。

    周觉探出头，原来是一群动保组织的人把它拦了下来。

    高举的横幅下面传来有节奏的口号声，被扩音器放大了数十倍，惹人心烦。车上，一旁的中年男子探过身来，对周觉低语着：“切，虚伪。真要保护动物，你去给自然基金会捐钱啊，别去干预那些受过改造的动物啊，它们的器官可是接受了精确培育替换的，要说寿命，指不定比你们这些闲杂人还长！”周觉自觉无话，不便开口。

    当动物改造开始走下医疗实验台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先起的头，电视上突然出现了长着美艳洁白翅膀的雪马，披着闪亮鳞片的凶猛孟加拉虎，还有一些眼睛发出幽幽蓝光的，可爱到让人心都要化掉的小猫咪。那些人把技术用到纯粹的装饰，用于娱乐业了。这些被改造的案例其实都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眼球而做出的完美包装，相比于这些被改成交通工具的大象，伤害其实还要小一些。所以它并没有受到过多的非难。现在你已经很难在宠物店看到一只没有在眼睛里装上发光装置的幼猫了。

    大象被这人潮汹涌的架势吓着了，甩着鼻子长啸起来。围在一旁的活动家们见这情形，便愈加义愤填膺了。开始有人在大象视线之外对着窗户舞着棍棒，嘴里谩骂着：“你们这些残忍的刽子手！......”还有人登上了车，剑拔弩张，要把游客赶下去。工作人员惊慌失措地劝阻着。

    在你们出现之前，它的情绪一直好好的。周觉无奈地叹气。车上的人见势不敌众，纷纷小声抱怨着这些人乱来，游玩体验极差。有人手里拳头握着，眼中却不住瞅着来人手里的铁棒，最终还是小心地按照指令向门口走去。

    周觉也乖乖照做。他本来对这些政治事件没有多大兴趣，但那些动保人员实在出名。

    在查找人体改造的资料时候他发现，一项重要的技术，能牵扯进太多政治事件了。像有些激进愚昧的民间媒体，热衷于胡言，但乐于寻找刺激的民众们的跟从往往会造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影响。他想起之前看过的那篇文章，现任美国总统理查德于一次公众演讲中，自西装后摆离奇地掉出了一条绿色的“尾巴”。尽管后来官方声明那是一条领带，但相信阴谋论或单纯喜欢找乐子的人已经开始大肆宣扬了。他们兴奋地翻出二十世纪的“蜥蜴人”邪说，声称美国大部分政府官员其实都是蜥蜴人，都接受过生物改造来故意掩盖其生理特征。甚至在下一次大选中迫使总统本人都可笑地把这个问题放在了自己的竞选发言中。真是......胡来。

    既然不能坐车，接下来找个人少的路走过去好了。他再次提醒自己，在见到那些人后，不能轻易泄露公司机密。这些所谓的合作者，不排除是来敲骨吸髓，窃取技术的鬣狗。

    这时，工作人员呼叫的交警赶到了。他们挤进人群，扬声器里随即传出一阵行动和思想教育。还是警察让旅客的权利得到了保障，狂热分子们被疏散，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最后总算有到达了终点站，旅客们从车里鱼贯而出，四散开来。而周觉循着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了一个位于地下的工厂里。

    幽暗的环境里，听觉慢慢占据了主导地位。

    黑暗里凝结出一个影子。

    “幸会幸会！贵公司的生物技术之先进可是享誉中外啊！”对方特地压低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欣喜。四周伫着一些人，影影绰绰的，却没能让这里的生气更多一些。

    我们公司恐怕也是享誉中外的竞争对手吧。周觉忍不住这么想。

    但眼前这名中年男子显得很真诚。他滔滔不绝地谈改造人的理念，不住地阐明与他们合作的意义：推进人类历史重要进程，让科研成果丰厚变现，开创改造人的新纪元。

    渐渐地，这个人及他代表的背后集团在周觉眼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高了。他简直想当场答应一切条件，只求赶快把试验提上日程。但与合作商多年打交道的经验，还是让他遵循正常的追寻利益的需求。

    “你们的理念我们基本认同。至于是否合作我会回去报告，敬请待上层探讨。”这句保留性的话仍然给对方带来了满足感。以发话的周觉为中心，他周围泛起了一阵嗡嗡的讨论，像波浪一样荡漾开来。

    说完套话，个人感情促使周觉多打听了一些具体情况。“你们目前最成功的案例是什么？能展示一下吗？放心，我一个小小营销人员，没什么学问，窃不了什么机密的。”依照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还是加了后面这么一句。他有意避免了提“人体”两个字。

    “没问题，我们有很多质量优秀的实验报告，”那个男性扬了扬眉，额上的皱纹在灯下折出一层阴影。“跟我来。”

    周觉怀着压制不住的兴奋跟在他身后。从上级拍胸脯保证让他儿子免费接受改造时，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他在刀尖走险这么久，都是为了今天啊。

    前面一扇厚重的门悄无声息地升起了，白色的光投进了昏暗的空间。两个被拉长的影子慢慢穿过走廊。

    昏暗的灯光下，周觉满怀期待，向前方发出光芒的出口张望着。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已经欢快地蹦跳起来了。此刻距离他一米厚的钢制墙面里，整整齐齐地排列有柱形的营养罐。那里面的液体里浸泡着肢体不全、内脏残缺的生物。它们有着修长的四肢，直立的身体。一张张泡得肿胀的脸上大张的嘴，正在无声地反驳着中年男子的夸张保证。

    他们全都是死亡的人体实验样本。

    但周觉肯定听不到，也看不到。墙壁里上百巨静默的尸体，静静目送着他走进一片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