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逆时之缘（上）
“酱油、料酒一比一，蚝油一勺。”程浩然不理会她的质疑，继续说。 陆淼赶紧动起手来，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他的配方，生怕自己忘记了：“酱油料酒一比一，蚝油一勺。酱油料酒一比一，蚝油一勺。酱油料酒一比一，蚝油……酱油放多少啊？” “你自己看着办。” 过了一会，陆淼端来一个碟子给他看。 “太少了，淼淼。”程浩然眼睛一扫，对她说。 “那要多少？” “你至少弄一个碗吧。” “那这么多呢？”陆淼又鼓捣了一阵，拿给他看。 “这满满的一大碗也太夸张了。” “你事真多。”陆淼被他说得有些生气，又调整了一下给他看。 “这次可以了，加水到三分之二，一勺盐，一勺糖，不要太多。” “然后呢？” “一勺玉米淀粉。”程浩然说，“一大勺。” “做完了。” “搅拌均匀，”程浩然刷锅擦净，打开炉灶，“倒进来。” 陆淼很听话地把酱汁倒入锅中，程浩然把勺子交给她：“一点点搅拌，直到锅里咕嘟咕嘟冒泡了，就关掉。”说完，他回到水池边，继续择柠檬筋。 过了一会，陆淼转头向他汇报：“好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看看饭怎么样，可以倒鸡蛋液了。记得要均匀啊。” “哦……好了。” 程浩然对她竖了个大拇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呐，你可以下班咯。” “不用我做其他的了？”就这样结束了，陆淼有些意犹未尽，“不是说我来做饭的么。” “你不是做了么？菜是你切的，酱汁是你调的，鸡蛋是你淋的，我就是负责给你打个下手。” “啊？”听他这么说，陆淼诧异了片刻，但想一想确实如此，欣喜地拍着手说，“真的啊。嘿嘿，我帮你择柠檬吧。” 程浩然擦了擦汗：“柠檬有点难，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次教你柠檬水。” 陆淼不想放弃，她刚从烹饪中得到一点乐趣，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来吧，我来吧。” “真的不需要。” “我来吧，要我试一下吧。” “真的不需要，挺难的。啊！” 程浩然一声惨叫，陆淼才发现自己伸手抢柠檬的时候，不小心把柠檬汁挤到了他的眼睛里。 酸与辣的双重灼痛感让程浩然瞬间成了红眼怪，颊侧也因交错的泪痕显得沟壑纵横。他捂着眼睛，一步一踉跄地摸索着厨房的门。 “你要干什么？” “洗洗眼睛。” “这里也可以洗。” “这里水脏！”程浩然怒吼一声。他好不容易到厨房门口，却忘记要转弯，身体重重地撞到满是便利贴的墙上，蹭掉了一大片便签条。 待他洗完眼睛回来，见陆淼对着地面上散乱的便利贴出神，才顿时发觉自己闯祸，吓得定在原地，仿佛被武林高手点了xue。 “我这就把他们都贴回原位，你不要生气啊。”他呼啦一声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地上的便签条，嘴里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陆淼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程浩然不知道她的表情，他不敢看她，连瞥一眼都不敢。陆淼的目光那么炽热，他害怕自己一抬头就会融化在她浓烈的怒焰中。 他知道，这一个多月，她一直都在挣扎着。她观察他、跟踪他、试探他，暗中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不忍在心里怪罪他。她推他出门，带他买新衣服、认识新的朋友，帮他敞开心扉、释放自己。他们素昧平生，她也从来不欠他什么，这些事情她都可以不做，但…… 可能是舍不得苏念卿吧。 真是……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些便利贴时间都不短，背面的胶已经不粘了，一旦蹭掉可能就再也贴不上了，不要说被他蹭皱的那些了。 他这是把她对苏念卿的念想毁了啊。这一地的狼藉，恐怕再也不会恢复到从前那样了吧。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别碰这个！”当他的手快要触碰到一张紫色的便签条时，陆淼忽然厉声尖叫，一把将它抢到手里。 程浩然的身体猛地颤栗一下。他抬起头，瑟缩着望向她，惊魂未定。 “这是苏念卿写的。我自己来收拾吧。”陆淼的声音柔和了下来，脸上浮现出虚伪的笑容。 程浩然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愣在原地，沉默很久才点点头：“好，我帮你盛饭。”他腾一下站起来，飞也似地逃进厨房。 陆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默默把地上的紫色便利贴都收起来，丢进垃圾桶。 吃饭的时候，程浩然始终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真想吃自己亲手挖的荠菜啊。”陆淼笑道。 程浩然羞赧地搔搔头发：“对不起啊，要不是我跑到军山里，野菜也不用上交军队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道歉？” 程浩然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叹了叹气，涩笑着说：“因为我觉着自己对不起你们。要不是我这个不速之客，现在陪你吃饭的是苏念卿。”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自责。归根结底，是我要苏念卿陪我看音乐节，他开始还不想看，是我软磨硬泡，坑了他。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敢告诉他的父母，真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他们。” “我在他的身体里，他该负的责任我会负，这也算是我对他的报答。只是对你太不公平了，感情这件事情是不能替代的。我虽然与你住在一起，但毕竟不是他。” 陆淼放下手里的勺子，面向程浩然，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不是他，也不必因为自责生活在他的阴影下。程浩然，暂时我们还要住在一起，我们约法三章吧。 第一，你不要随随便便说对不起。 第二，不要因为惭愧刻意地提苏念卿，也不要拿自己与他比较。 第三，从此之后忘记便利贴吧，你不是苏念卿，不该受这些规矩的束缚。” 程浩然的鼻头一酸，视线也模糊了起来。他抬起头，感激地望向陆淼，无言。 他一直努力迎合陆淼与她的朋友们，想用这种方式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为了不让他们感到奇怪，他始终把真实的自我压抑于阴暗的角落，分毫不敢显露出来。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苏念卿，但潜意识还是不由自主地向苏念卿靠拢。这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可这些都是你们的回忆啊？”程浩然淡笑道，眼角已经有了泪花。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挣扎只有自己能懂，陆淼的这番话就像一米阳光，为那些阴郁寒冷的角落增添了了一缕不可多得的温暖。 “回忆是用来珍藏的，但人得向前看。”她笑了笑，声音细细的，哑哑的。 “苏念卿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会生气吧？”程浩然绷着脸打趣道，努力不让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 “这句话就是他对我说的。” 程浩然怔了怔，释然一笑，点点头。 “你知道我来到这个时空后最怕什么么？”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是见到你的眼泪。” “为什么？” “因为你只要落下眼泪，苏念卿的记忆就会像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这副身体也会cao控我做一些不可名状的事情。” “比如对我说‘我爱你’？”陆淼又笑了。 “陆淼，”程浩然的神情严肃起来，他正视着陆淼的眼睛，对她说，“我不是无私的人，我其实很怕苏念卿。但不是怕他这个人，也不是怕他的记忆，是怕他利用你的眼泪夺回自己的身体。 虽然我是一个鸠占鹊巢的人，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精神被他人侵蚀，我做不到，即使他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 如果开始便知道是这样，我宁可接受自己的命运，也不要占着其他人的身体，靠着陌生人的身份生存，还要在这副身体里与他的原主人负隅顽抗。我不知道这样的抗争还要持续多久，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力量在增强。可能当苏念卿的精神战胜我的时候，他就会回到你的身边了。” 说完，他用力舒了口气，整个人像一摊泥巴似的瘫坐在凳子上。他用余光瞄了眼陆淼，发现她的笑容僵住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她问。 “对，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觉着有必要对你坦白。” 陆淼沉默了片刻，叹了叹气，缓缓地对他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来到厨房垃圾桶边，从里面拿出几张紫色便利贴，交给他看。 程浩然不解其意，将信将疑地把那些皱巴巴的便利贴展平，定睛才发现背面有字。 苏。 浩然。 程。 卿。 念。 是。 ——程浩然是苏念卿？！ 陆淼摇摇头：“不对。正确的读法是，苏念卿是程浩然。” “……啊？” “苏念卿是未来的你。”陆淼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讲述一个不切实际的童话故事，“对你来说是未来，对我来说是过去。” “这怎么可能啊？这是谁乱写的？不可能，这不符合正常的时间规律……” 陆淼又交给他一张便利贴。 “背面的这句诗是你翻译的吧？” ——闭眼，让耳朵倾听那嘈杂的流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透明的梦境里，我们半醒半眠。 这句诗是哪来的？ 这张便利贴又是哪来的？紫色便利贴明明只有六张，他怎么从来未曾发现这张便利贴的存在？ “这是与另一张粘在一起的。” 粘在一起？苏念卿撕下来的时候手滑了？还是……故意不想让他发现？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他发现呢？ “你不妨问问自己，这么多的巧合，真的是巧合么？起初见你时，我虽然有些怀疑，但也不敢贸然把你与苏念卿联系起来。后来看到这几张便签条上苏念卿的字迹，又听到你的诗，才逐渐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我们的字迹不一样啊，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不只是字迹，你们的喜好也有些不同，但大多数都是一致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你这次继承的是自己的意志，受苏念卿本人的影响不大？”陆淼温顺地说，“时空穿越本就是无法验证的，既然你是从未来穿越来的，就不排除有多次穿越的可能性。” 多次穿越？ 她的意思是，他还要穿越到前一个时空？ 那苏念卿呢？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在哪里？ “你什么时候看到这些便利贴的？” “从酒吧回来那日的晚上。” “你要我睡床的那天？” “对，但我要你睡床的时候还不知道。” “你把这些便利贴藏起来，是不想让我知道？打算一直这样瞒着我？” 他这样问，陆淼欲言又止，片刻，才对他说：“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在混淆你们的身份。有时候对你亲昵一点，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必是不想让我受到伤害。你的迁就给了我一份安稳的平衡感。 经历这件事情，我也怕了。我想着，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想成为苏念卿，这种擦边球的状态对你对我刚刚好。所以我才会动了暧昧的邪念。但我想不到你会那么纠结。既然你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与苏念卿的关系，那么告诉你这些也不会让你太难理解。” 说完这些，陆淼昂起下巴，瞪大双眼转了转眼珠，直到眼眶恢复干涩，才下定决心般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 “我不该这么自私。接下来，你想用什么身份自处，你自己决定。如果你觉着别扭，想要搬回学校里，我也不会阻拦。我的男朋友是未来的你，与现在的你无关，我不能强迫现在的你成为未来自己的替身。如果你想对外宣布分手，也可以，我们俩请他们吃一顿饭，演一场和平分手，体体面面，互不相欠。” 程浩然的心痛了一下。她这是在假装洒脱吧。 “我想，我想把你的人生还给你。你不该为了爱我而活着。”这句话对陆淼来说异常艰难，她屏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完，笑了一下，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脸颊。 她的泪让程浩然的内心溃不成军。他泪流满面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这并非出于苏念卿的cao控，是他下意识里最真实、本我的冲动。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信息，给我三天时间吧，我会在这里告诉你我的想法。但我想暂时住回学校，就从今天开始，可以么？”